秋国 壹 贰

 

1940年秋

 

   陈深醉了。他不喝酒,只喝一种叫格瓦斯的饮料,但他还是醉了。说嘛,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不管有没有酒,人想醉、该醉,都是要醉的。

    他在街上打着晃,几乎转起圈来,半长的风衣打着他的腿,散开的带子裹在胳膊上,是真的狼狈。

    演戏,活在这世间的人都在演戏。和醉酒是一样的。棋逢对手,他既然演得入情真切,你能不回应嘛?大家一起做戏子,做酒奴,皆大欢喜。

    路灯从上一个路口就稀了,昏幻不真实。陈深呵呵笑了两声。两年,他像片飘摇的羽毛,在上海的海风中被潮湿侵润,沾裹烟尘,成了攀附求生的脏东西。

    脏东西,不像舞女小姐们搂着他的脖子朱唇点点吐出的那个“坏东西”,没有亲腻狎羞的娇俏酥软,就是个让人皱鼻子撇嘴纹,口腔里涌上道德的唾液、不得不啐上一口的模样。

    陈深这么想着,靠在依旧湿热的墙上,摸索着掏出符合他汉奸身份的樱桃牌香烟。那是日本货,带着麻丝丝的甜味,有时候有点腻,有时候,能让沸腾的脑子腻得冷下来。

    火柴一亮,好像也点着了头顶半死不活的路灯。陈深不经意的一抬眼,就看见弄堂阴影里一闪而过的银华。

 

    陈深没想到,他不是有意进一个本该与他无关的圈套里。他知道那条路是他从米高梅回家必然经过的一段,也知道三天前,毕忠良从军统的交通员那里拷问出国共新的合作代表的接头点,也是这条路。

    即使他和毕忠良同时从叛徒的嘴里听到每一个字,但他不能像毕忠良那样采取种种行动,他还是继续在米高梅和舞女跳舞,勾起一缕耳边的毛躁卷发,用花花公子的腔调由衷地称赞,换来香味扑鼻的手帕塞进西装领口,你侬我侬耳鬓欢笑,然后不早不晚地经过三间路,回家去。

    他是名潜伏者,一株深埋在茫茫雪野之下的小草,在轮回的春去秋来里,只能等待唤醒他的那一抖春光。除此以外,任何腥风血雨,都不能动摇他。过去的无数次袖手旁观,他都这样狠心的告诫自己。

    他站在医院白色的窗帘前,看着毕忠良从他那辆薄荷绿的汽车上走下来,扁头弓着身为他开门,他走进大门的步子很急,用带着皮手套的手敲了敲头皮。

    这才九月,毕忠良就将入冬的家当都备齐了,也穿上了。他像是总也畏惧着严寒,比如不论盛夏盈春,他也只喝烫过的花雕酒。陈深不止一次划了火柴去点那只专职的紫铜小火炉,跃动的火光簇地一亮,毕忠良筛米般的身子就会停下来。

    堂堂上海特别行动处一分队队长,让两个不知道哪来的毛贼抢了,还好意思上医院?

    上医院怎么了?跟媳妇打架还有打到医院来的呢。

    你有媳妇吗?要真是你媳妇管教你管教到这儿来,我保证不多说你一句。

    毕忠良挡着诊室的门口,将跟来的扁头堵在满是消毒药水味道的走廊里。

    他褪了手套,冰凉的手指托着陈深的下巴,又白又嫩像个女人的脖子上,有一道殷红的长线,是被锋利的刀刃留下的。

    还伤哪了?重不重?

    陈深摇了摇脑袋,眨眼一笑,就是扭了胳膊,他们还算识相,没碰脸。

    毕忠良像看舔着毛的猫一样瞥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帮你的人呢?

    病房呢。

    扁头伸着脖子也跟着往病房走,双手揣在格纹夹克侧兜里,像是掖了两只僵了腿的蛤蟆。他是陈深的跟班,对自家的队长有种和金钱分割不开的个人崇拜。他顶了顶陈深的手肘,露了个挤出花来的笑脸。

    头儿,你早餐还在车上,毕处长着急,我没好意思往外拿。

    陈深点着头,让他再去买一份。

    油条要老,老毕不喝豆浆,要碗小馄饨。一块送到病房来。

 

    看清楚抢你的人什么模样了吗?

    毕忠良阴着脸,他是真的生气,懊恼,既担心陈深没法在这鱼龙混杂不见天日的上海滩保命,又恐怕陈深和三间路的共党确实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没有,我净想着别让他摸着钱包了,没顾上。

    绷了一时的青黑脸色随着舌尖啧的一声瞬间就破了。毕忠良原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和他这个兄弟一起,就变得饶舌,找回那么一点年轻时候的泼皮相。

    你个小赤佬,平时对付我的机灵哪去了?真让人按住了?

    我又没有枪。

    那你的剃头刀呢?

    那女人走着走着歪到我身上,我刚一扶她,脖子就叫人卡住了,手别到后腰,哪儿还掏得出来?

    走大街上都有女人往你身上歪,那怎么从不见你扶回家里一个呢?

    老毕,是不是嫂子又念你打牌点炮了,怎么今天净捡着我撒气?这个我要是真的带回家,也是让你给我撵出来。

    毕忠良抬眼看着门牌,他们还有几步就到了。他停了下来,歪着上身靠在走廊开着的窗前,朝陈深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

    陈深就上前从他的外衣口袋摸出一根雪茄,用自己的火柴帮他点了,放到他空着的手指间。

    什么人知道吗?

   名字叫白念生,天津河西人,往来票证都有,身上还有一本掉了几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四角磨破,订线蜡黄,可见翻看很频繁。两肩手掌都结着厚茧,腿上肌肉紧实匀称,不是农民那种长期劳作,但保持着很好的锻炼。背上有片云里雾里的刺青,上面有块烫过的伤疤。这七七八八加起来,遇敌还能打个套路……陈深抹了抹嘴角,应该是练武的那种和尚。

    说完他自己玩味的笑了笑,一个长头发的和尚。

    和尚?毕忠良不争气的盯着他,心经?你怎么不说是密码本?肩上有茧手掌厚硬,也许他拿过枪。

    别闹了。陈深好笑,他话里带着轻佻又苍凉的语气,你看哪个有特殊任务的,还会半夜里救人?

    还有你这是什么哥哥,抢我的人不去抓,在这怀疑救我的人?让嫂子知道了,肯定骂你老糊涂。

    闭嘴。净胡说八道。

    毕忠良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理由怀疑陈深,那两个抢劫的人是他派去的,为的是把毫无紧张感的陈深弄出那条布满眼线的弄堂。他一想到共党和军统街头的地方,就在陈深每晚回家的路上,就让他头皮上的血管跳得快崩出来。

    一个和尚,到上海来干嘛?

    你我到上海来干嘛?和尚念经敲钟,天下一个样。河西河东都是岸,既然苦海不到头,和尚还不改吃鱼虾么。

    陈深边说边在窗台上将剩下的几根火柴翻来倒去,粉红的硫化头带着细腻的气孔,在灰色的窗台上划下泛白的痕迹。不小心着了一根,陈深看着那迅速焦黑变细成了青碳的四棱木棍,捻了捻,兴趣索然的将它扔了。

 

 

    白念生醒来的时候他们正在病房的茶几上吃早餐。毕忠良掐着一截油条在手里拿着,将一碗放了绵白糖的豆浆往陈深那边推。

    陈深撇着嘴,扁头买的小馄饨漂着一层褐色的葱油,浸着粗盐辣子。他舌头一向又刁又灵,这混沌摊主恐怕是个讲究调味的西北人,却不懂上海弄堂里的口味。

    白念生动了动肩膀,颈子上的疼痛还像一只紧贴在肌肤上的蝎子,紧巴巴的掐着他的神经。

    他是被人在背后打晕的,那两个化了妆的抢匪虽然不简单,却不可能在他的手里跑掉。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陈深要暗算他,又或者为什么会送他到医院。这矛盾的前后,白念生分不清黏在皮肤和呼吸之上的,是冷汗,还是险些置他于死地的冷水。

    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虽然没有谍报工作的经验,却也明白不能慌乱阵脚。

    他放缓了呼吸,像是一个刚醒来的病人那样朦胧的睁开眼。他看见陈深喝下最后一口豆浆,抿着嘴唇向后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的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绣花手绢,一根一根擦着他那双像是少年人干净的手。那手绢肯定不是他自己的,因为上面除了金丝绣着的玫瑰花,还印着一枚嫣红的口红印子,是舞厅的小姐们送给心仪的酒客的。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风流摩登的事?白念生缓慢而痛楚的回想。

    要昂着头,像个留过洋的大少爷。

    要伸出胳膊让他们挎着你的手。

    就算是渴了,也不要喝洋气水,那样女人会看不起你,是个男人就得喝酒,大口喝酒……

    叮嘱絮絮叨叨,这是徐充说的。在堆着尸体的战壕里,徐充教念生用一把组装炸药的小镊子,耐心的钳出扎进他肠子的铁片。那天他像个老先生似的说了很久,直到念生将他沾满火硝的肠子塞回去,还在怀念大上海舞女们的细眉和软发。

    要搂上她的腰,左脚向前,转个圈。然后捏一下她搁在你手心里的手指,要是她朝你笑,你的口袋里就能多上一条和她身上一样香水味的手绢。

    徐充就带着他的回味和憧憬走了。念生扛上他的枪,五天五夜,一个人在日军收紧包围之前终于找到了队伍。

    军统天津站的曾澈要见他,在搭着灰布棚的指挥站。他问徐充临死前有什么放不下的,念生想了想,说上海。曾澈笑了,说在抗团[1],徐充是个热血浪漫的好学生。当年他选择跟你们走,我给他践行,如今你送他又一程,我请你帮他走完这段路。

    他给了念生一封信,说我该感谢你的上级,不仅是因为合作,更是为了救国。

    除了我和他,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曾澈望着漆黑的天幕上,那个乌蒙混沌的月亮说,今天是白露。

    明天你会去上海,虽然相隔千里,却共赴大业,同盼昭月。

    没有时间培训,没有计划后备,念生只知道,他要到上海找一个人。那个人13号晚上9点在三间路的第二个花门等他,他会用曾澈这封信,换对方手里7个人的船票。

    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直等到第四个晚上,每晚他都看到陈深一个人从黄包车下来,独自走出这条灯光昏暗的弄堂。尽管陈深几乎占有了整个三间路的存在感,他却觉得陈深不会是他等的人。

    这个像风一样飘摇的人身上,看不到革命者的气质。

    革命者时刻准备着为光明舍弃一切,时刻愿意为了大义而死。

    而他看似醉着,玩笑放纵毫无积极的走在这条路上,却对这个世间有着缠绵的留恋。

    那饮恨的留恋是路灯拉长的影子,是印在地面又消失的脚步声。

     但念生还是救了他,因为他发现陈深早就注意到危险,却依旧松散着被劫持,被夜色里刺眼的银光架着脖子。

    刀刃之下,陈深悠长的目光像是收敛的月华,一个瞬间,那清冽而温润的光亮直映在白念生的心上。

    救他。

 

    警察局的杨局长亲自来问了话,但陈深满嘴义愤不知为何物。说第一眼就觉得那个女人简直不是个女人,假发的头型乱七八糟,隔着十步以外就能闻见蹩脚的烫发师傅用火筷子沾的定型水味。穿着过时又不合身的旗袍,大概从来也没结识过一个手艺还过去的裁缝。她斜着身子刚往他身上一倒,他才知道原来是个出门没洗澡的臭男人。

    毕忠良跳着眉头,又不好在外人面前教训他,只好喝一口刚烫好的花雕将那份恨铁之意压下去。搪瓷杯子咣地撂在玻璃茶几上,又响又脆,扁头和杨局长都吓得肩膀一缩。

    陈深翘着二郎腿,一边捋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看不懂颜色的去撩老狐狸的尾巴:轻点儿劲儿,你这酒都撒了啊。

    白念生倒是很配合,报了人名身世,何来何去,虽然是深夜里,也能将嫌疑人的粗略大概说的七七八八。他说他寄住在三间路对面的苏州河岸上,白日为码头做些活,他昨天想去仁居里寻个便宜的住处,才遇上了陈深被抢劫。他穿着病服,脸还是有点浮肿,头发像是被枕头好一通折磨。他整个人都有些懵懂,木然的面对一屋子人。看到陈深的时候,他神情一松。

    他说,你没事吧。

    陈深见他看他,便眯着眼睛端正了身子,明媚的笑了笑,多亏你,谢谢。

    毕忠良板着脸咳了一声,和杨局长讲,这也算是家里人自己夜路崴了脚,太丢人。既然家丑不外扬,他会命人好好查,就不劳烦公务繁忙的警察局了。

    杨局长自然满口理解的答应。他额头上还渗着汗,一边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边从内襟掏出灰蓝的手帕来。都说行动处杀人翻脸不看日子,这要是这两个毛贼给他惹个治安混乱伤及行动处分队长的名头,他还不马上就得打包太太姨太光屁股滚蛋。

    送走了坐不住的杨局长,毕忠良也站起来,陈深将他的手套攥在手里,一起到了走廊上。

    毕忠良说,耽误了半天,你也跟我回去。整天在外面晃,处里也不见个人影,知道人家都说的什么话吗?

    陈深乖顺的垂着眼,将手套抖了抖帮他带上。说什么?说什么我也听不见。

    你呀。毕忠良恨恨叹口气。你留在这还干嘛?报答恩情?重金酬谢?以身相许?

    对呀老毕,你提醒了我。

    陈深一拍手,仰头看他。他眼睛大,诚恳的模样就天生比旁人做的更真切。这个月我已经没有票子了,要不你借我条小黄鱼救救急?

    你个小赤佬!毕忠良气得险些冒了烟。他压低了声音,你要敢拿我的钱去谢他,我……

    陈深噗的一笑,毕忠良顿了顿也只能鼻子哼气,脸色一绿,骂他赶紧滚着去。

   一个草帽和尚不明不白的,你别落下扯不清的瓜葛。

    又说到底打算怎样?不然哥哥我在华懋饭店给你定一桌?

    陈深摇着头,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他的理发剪刀,在手心里漫不经心的转了转。

    他说,我帮他剪个头。

 




——

注释[1]抗团:抗日锄奸团,也称抗日杀奸团,简称“抗团”。活跃与华北的著名抗日团体,曾经在北平和天津多次展开以爆炸暗杀为主要手段的抗日锄奸行动。这个团体的主要成员,除了中国GMD来进行组织的军统特工人员以外,多是平津两地的热血学生,早期以中学生为主,后来发展到大学生。抗日杀奸团的活动在1938年至1940年期间为高潮,1940年下半年组织遭到日寇严重破坏,但始终坚持抗日活动,只是活动方式从暗杀爆破转向了搜集情报和动员知识阶层脱离沦陷区等工作。团长曾澈,GMD军统天津站站长,抗日锄奸团主要领导者,抗日志士。抗日锄奸团的活动引起日寇的极大仇恨,敌方四处探询曾澈的行踪。1939年9月27日,曾澈因投敌的军统上海区长王天木(小说麻雀中苏三省的原型)出卖,在天津河北大经路被捕,于1940年9月9日被日寇杀害于北平,年仅二十七岁。与他一同被捕遇难的还有屯内骨干李如鹏,他们都遭到过日寇的酷刑拷打,但没有屈服。

——

这篇从麻雀刚开始播出就在想法里了,不过一直没时间。现在也没确定剧情要不要简简单单来恋爱。

看过海飞最早的麻雀中篇的人大概有体会,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和剧里变化很大,包括后来同期出的麻雀长篇版.

李小男和陶大春长了恋爱脑,扁头恶的一面被二宝担了,李默群是个合体人,徐碧城比书里菜得N次方,毕忠良对陈深的怀疑加深了N倍,性格反转的柳美娜看男人的眼光直接变瞎了……其他人倒还好,剧情更不言说。我一向认为改编剧也当做原创剧来看最好,毕竟编导就算是原作本人,不同时期创作心境也都会有变化。

这个心态下我看季播剧和青云志看得都很嗨,自寻萌点,一点也不纠结。

这篇初衷是短篇,不知道能不能控制好。因为时间点在麻雀正文之前,所以唐山海和宰相都不会出现,保留李默群、刘二宝,柳美娜依旧青眼为陈队,徐碧城和 李小男大概会成为两位好助攻。毕忠良和陈深的互动更倾向剧中打情骂俏。小说里毕处长的形象有点糙,我还是喜欢鱼蛋这个头油锃亮的老毕。

手速很慢很慢,因而存不了货,现写现发,应该会拖一段时间才能成型,喜欢的小可爱们不要着急。

以上。



 
标签: 咩喋 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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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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