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香似远 番外 福临


    福临是个好管家。事事听从老爷面面顾全宁府。可要说自家老爷出事以后这么快转头做了怎么看都是仇人家的管家,那是因为他还是为了他自家的宁少爷。

    宁致远和黄莫如的事,他比谁都知道得早。

    黄莫如抱着意识不清的小霸王进卧房,他还想追过去,怕一个锦衣玉食的黄大少爷不懂怎么照顾人。他猫妖贴在窗根听了一会儿,宁致远虽然低低的斥了两声的却不像是受了委屈,他就吩咐阿三阿四等黄莫如出来差人送他回黄府,自己就那么放心的走了。

    第二天听阿三讲黄莫如是歇在宁致远房里的,心里就打突儿,再看宁致远难得眉眼垂愁,言语举止不见了往日的灵活,和黄莫如之间又是似有似无的芥蒂模样,就觉得自己真是对不住宁老爷。

    不是他心思龌龊,实在这大户人家,奴仆下人的圈子少不了腌臜之事。他们自己手脚不干净,嘴巴更不干净,这么多年听着上边管着下边,他福临什么没经历。但是正经少爷小姐能弯到这种事儿上的,除了真的少见,说到底还是人命轻贱——当家主子真的绝了情,那手段比教训奴才还残忍惨烈。

    宁佩珊三天两头和黄慕云偷情幽会,就算将来闹个未婚先孕也不过是脸面廉耻的事,宁昊天再是放不下二十年前的纠葛,也还是要将女儿送去给她姑爷的。

    这两位少爷,那可不一样了。

    宁昊天将儿子当成这世上唯二的宝贝,也许舍不得下杀心,可生离和死别哪边都是折磨,福临想着小少爷将来要受的苦,就老眼盈泪。那可是从小看大、真真手心里捧着的人呐。福临一时还想舍一条老命去找黄莫如讲白,但又想自己若是唐突了,不知给少爷造的是麻烦还是误会,也就自己歇口气,攥拳忍下来。

    之后每到宁致远约了黄莫如,不管是去寿苑看戏还是游船玩水,他总要跟在后面看着,有时候分不开身,就叫阿三阿四跟上。这两个笨的只道少爷嫌他们碍眼逮到被教训,竟也偷懒打马虎,福临那次将他俩一顿痛骂,气得自己眼眶发昏,又不能将少爷的秘密直说了去。

    再后来宁昊天真的将人打得伤了,写了血书。他一面怕老爷气坏了身体,一面又担心着后院林子里的少爷。宁昊天下了令,谁也不准去看去管,若是宁致远活得到明天,那是上天给的造化,此后也与宁府无关。

    他只好在宁昊天的房里点了迷香,才半夜里将宁致远偷出去。他不能架着人直接去敲黄府的门,一把老身骨在黄莫如的棠苑跳了墙。他本也是想见到黄莫如先教训几拳的,还不都是这浪荡子让少爷受苦嘛。可他又怕,他不管不顾将人送到人家手上,若真是得罪了主人家,少爷今后的日子是好是坏?

    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家少爷在人家心里,是轻是重、是此是彼?

    都到了窗门前,福林才想起,他这是身在一盘庄闲皆忧的赌局,他这个不该逾越的外人,在最要命的时候替自家少爷的愿,押了宝。

    那一身的冷汗下来,像是兜头倾倒的雨,让他浑身颤着,却收不回已经敲响窗棱的手。

    他只希望自己眼见的那些亲密呵护,都是真的,都能在日后长久的真实下去。

    眼下谁知好坏,谁又辨对错呢?

    好在黄莫如还是让他放心了。

    黄大少脸色阴沉得许是能吃人,但手下揽着宁致远是轻的柔的。他为他抹去嘴角的血痕,查看额角的淤青,也不谙福临在旁,就那么不管不顾的贴着脸亲吻安抚,挨着两人的胸膛解衣换洗。

    他们沉默的折腾了一夜,他家少爷伤重得连上药都没点知觉。在他临走的时候,黄莫如为他开了院门,对他没有谢。

    那人只道宁致远以后只是我的人,宁昊天就是后悔,黄某人也不答应。

    福临一路往宁府跑,跑得脸上泪痕冰凉,他蹒跚着步子攥着衣襟,最后倚倒在路旁的石头上。他也恨起老爷的狠心,可少爷也倔得没了往常的机灵,他就是服个软说些好话认个错,像是平日里将宁爹哄过去,以后的日子不还长着吗?

    打小长就的玲珑心思,怎么就耿直在了这事儿上?

    第二天他还提心吊胆的等着责罚,宁昊天却不闻不问,将自己关进祠堂里,破天荒的没有去暗室,反倒亲手给冷落了十几年的夫人灵位净案铺香。他在门外守着,就心想老爷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那以后阿三阿四才算明白了他的用心。俩人在黄莫如的小香坊远处找了个茶铺守着望着,每天和他说少爷什么时候出了门,什么时候笑了乐了,什么时候伤好了,什么时候和黄莫如窝在香坊里好几天让他俩又七七八八的乱想,又抓耳挠腮的尴尬。

    阿三懂事多,也就开明,阿四却是个榆木脑袋。他天天盼着见他们少爷,却恨死了黄家那个少爷,他嚷着要找人将黄莫如绑了,被阿三敲紫了脑门。

    福临背着手给他讲,你们少爷现在能天天笑着,你觉着是因着什么。

    阿四不忿,可若不是他,少爷也不至于不能回家,挨了那样的打。

    谁不知道老爷最疼少爷了?

    福临叹气,人有时候拧不过自己心里的疙瘩,没办法。

    在他眼里,自然看得到黄莫如对宁致远的好。还是那个理儿:他不管黄莫如是不是安逸尘说的狼子野心,他只要对少爷好,真心的好,他福临就盼其长命百岁,万事安好。

    他自己活了四十年,看得人呐事啊多了去,自己没有娶了媳妇却也知道情爱的滋味不好受。就看他家老爷,守着香雪吟的寒骨冰身十几年,那是好事吗。

    黄莫如其实恰恰像极了宁昊天,福临觉着宁老爷早前不许他二人来往,也是在黄大少身上看尽了自己的影子——他绝不是面上那般稳重温文,他看着宁致远的目光从来透着道不明的意味。现在知道那是藏了爱与独占的心思,之前呢,谁不想那是狠毒算计?

    尽管他家的小霸王比谁都精怪剔透,但是人心呢,遇见那特别的一个总就不是自己的了。让人偷了、换了,交出去了。

 


    宁老爷被蒙面人抓走生死不明,宁少爷才又回来宁府变成当家。福临看着宁致远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从前那个神清气爽眉目明媚的少年藏得深了,可不变的还是一件事:少爷能有一点由衷的笑意,就是见着黄莫如。

    明明也是这恩怨纠葛里脱不了干系的人,这黄大少就好似黑的白的阴谋阳谋全不知晓。每天照旧溜达着逛园子听戏喂赏钱,在那茶楼上支了窗子抚琴弄箫,引得河边一片大姑娘小媳妇仰着脖子犯花痴——要不是他拿着珐琅梳子给少爷梳头,打水筹洗贴身的绢丝汗巾,晌午夜里都在锦榻上将人顺平了搂好了哄睡着了,在这些琐事上亲力亲为、且乐此不疲,福临还真怕他那护内疼贤的模样是假的。

    没办法,这么个模样仙贵、脾性难测的“外少爷”,就是这么拉扯着福林一颗亲妈的心。

    他不了解黄莫如,所以信得半真半假。更何况这所有人对黄大少的评价都和他家少爷说的看的不一样,他信宁致远,却也怕真心付了假面人。

    日子长了,福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黄莫如渐渐在他的认识里升了格,他觉着这人可怕,真的可怕。他既像是坊间传的冷漠无情,又像安逸尘斥责的心肺疑毒,宁老爷判他个心机没天,黄家下人却又将他视作家里唯一的神佛……福林的警备和放松交替,到后来总算是自己想了个明白:他何必管那样多?他只看见那二人彼此的情义坚不可摧,不就对了?

    要说作为管家,听窗根的事儿办得多了去了。有时是因为当家吩咐,做个称职的眼线心腹;有时是因为自保留命,找个把柄由头翻身有望。而如今,他在宁少爷的廊子在外头陪着星星月亮,就是想这是一份踏实。

    俩少爷在屋里笑,他就也笑,俩少爷低声儿说些体己话,他就自觉的捏上耳朵,俩少爷要是没了声儿,他就觉着自己这心呐没着没落,像是空了一大块儿。

    那一次,少爷没像往常去黄家的棠苑,黄少爷自己提着那精巧的牛皮灯笼慢慢找来,进了少爷的房间。整个晚上,俩人就那么拉着手坐着,满天满地都是晚秋也比不过的沉默和清冷。福临站在窗廊外,白露霜降湿雾凝濛,觉着是不是自己在梦里了。

    夜静得沉了,黄少爷开口了。他不像宁致远将亲情故里放在心上,更不似宁致远把清白真相当成个顶用的,他哄着宁致远和他走,远走高飞,到个通透开阔的世界去。带着家财细软,将这渗着酸腐烂臭的世家阴谋抛在脑后,只要离了这青云镇,两情相悦真心相待,总有诗情画意鸟语花香等着他们。

    福临听得抹眼泪。黄少爷是个口才极佳的,他轻易不开口,开口就戳在人的心尖尖。不光是好话情话,教训欺负女孩家的登徒子一张嘴也似千刀万剑的,一点也不比宁致远好相与。

    他将宁致远的手按在胸口上,说只要你信我,你和我,就能过得好好的。

    福临那个急呐,他就盼着少爷应一声,说句好。他急得胸口闷,急得在寒天十月里大汗淋淋。

    可偏偏少爷怎么就那么让人心疼着,不知道是噎着哪来的一口气,直到天明曦亮,他静着默着像一尊剔透水莹的香蜡。

    那之后黄大少天天来到,漫长长的静夜里自己唱着戏词。他依旧拉着宁致远的一只手,空出来的那只手在自己膝上打着拍子,他嗓音低沉,本身又是精通琴瑟音曲的,于是就那样好听动情。他不唱凄凄切切的别离调,捡着破镜重圆、苦尽甘来的间幕,道白里灌尽真情,一语难断绵绵意,倾诉难休。

    福临心里难受,他想着,就是真的是个实心儿的蜡仙子都要被黄少爷这手这心给捂化了。

    他之后便悄悄为他家少爷收拾了个精致齐全的小包袱。里面放好了国制的通行票证、防身安神的几剂香粉,新置的质地精良的贴身里衣,还有夫人老爷留下的几件思念之物。

    福临挑挑拣拣,将那好看却不实用玉石珍玩放下,虽说也是可以变卖典当,以备不时之需,可他知道少爷的性子,这些东西留了念想,他便是吃苦也要赎回来的,所以何苦添那烦愁?他将自己这些年的散碎积蓄七拼八凑拿去钱庄换了两条黄金矩子,用真丝帕子包好,放进去。他不能从宁家账上拿,这是他对少爷的心意;也拿不出来,宁家的空壳子他不能和那班混蛋花农一样不记恩德狼心狗肺落井下石。

    这个小包袱被反复打开装裹、里面的东西添了又减了,里三层外三层包紧封严,装过素木盒进过柒丝匣,在少爷房里书阁上面藏着又挪到衣柜夹层里盖着。福临将它当成是随时便会派上大用场的关键,却直到真相大白、阴霾散去,都没能和真正的主人见上一面。

    宁致远从日本人的茶社回来,吐着血晕倒在福临肩上,福临慌得怕得险些将他摔了。他就不明白少爷怎么就不能选一条安稳自在的路——和自己的情人爱人彼此厮守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这是世人皆追求的圆满,怕谁来说三到四拿着大义压人?

    到了人死了,就什么都痛快了。

 


    福临在灵前烧着纸,听着身边人哭声凄哀,他却流不出眼泪。阿三憋不住,说少爷是被恶人害死的,阿四肿着眼,口里念着找安逸尘偿命。他俩说的狠厉,可哪里舍得离开半步,阿四伏在灵案一头,像是简直哭死在地上,阿三拽他不动,膝盖一软也哇的哀嚎出来。

    谁知道真的是死人面前唱大戏,奸官忠良轮番上阵,好一场热闹。先是被黄慕云搀进灵堂的大小姐,夫妻二人分毫不差的天真模样,只不过宁佩珊是真的,黄慕云是扮得像个真的。       

    爹爹兄长相继走了,宁大小姐再也没了往日的娇纵威风,软绵绵的身子像是颤着水光的气泡,一碰就要迸碎,一碰就是那脆弱心脏一瓣一瓣的被人剥了往深渊里扔。

    福临搭着她的手臂,大小姐在那场火之后病了几天,大概此时也才清醒不久。他看着大小姐就想到十几年前粉琢玉砌的兄妹俩。一样是宁府上的宝贝,脾气一样的霸横娇狞,相貌一样的讨巧可喜,惹出来的祸害也是一样一样的,白天黑夜都气得老爷顶上冒青烟。俩人好时似一个,一整块烧脱出来的香蜡都没那么牢固融洽;坏时闹僵了叉着腰跳着脚,互拆台打报告,她嫌他生是非的猫儿唇,他嫌她作可怜的垂杏眼。打打闹闹的长大了,说是冤家却都十万分的护着短儿。

    偏偏遇上这个黄慕云是变数,俩人为了这个翻了脸。福临暗暗的看着新姑爷,想着何止这个病惨惨的二少爷,他们黄家的少爷可不是都要跑来挖墙脚?

    宁致远不允妹妹私定的情爱,早先就是因为黄慕云也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三天两头躺病床,一张白脸恐怕就是被七七八八的药汤灌出来的了。他妹妹天生的痛心病,将来必须有个强壮担当的夫君来疼她,偏偏找了这么个小白脸,难不成还要他这个捏个鼻子都能晕倒的傻妹妹伺候他?

    宁佩珊跪着哭得心气短,她口里念着怎么办,她今后怎么办。宁府没有了家主,她这个大小姐可还有娘家?谁还来护她的短,谁还能挡在她面前,痛骂黄家上下为她撑腰出气?

    本是一对雪铃兰,如今殁了一半香,只留花叶受霜寒,还怎么能成活?

黄慕云苦着脸,他磕了头,烧了纸,揽着自己的夫人,像个被药炜傻了的木头人。黄家也接连死了人,一样是老爷、大小姐,可他却好似学不会悲情。和黄莫如的袖手冷漠心讳旁观不一样,他表现出温室婴儿一般的懵懂疏离,让人咬着牙觉得可恨——哀莫大于心死,恐怕说的就是他。

    大小姐哭着,姑爷晾着,然后安逸尘踉踉跄跄满身风雪,福临还以为警察局的混蛋又不安好心的来讹钱。

    堂里一众人愣着,谁也没想到外面四处通缉的汉奸杀人魔王安逸尘,大摇大摆出现在受害家属的面前。

    福临叹着气,他自然深谙老爷和少爷待人处事的原则,耳听不为实,眼见也未必是真。他虽然知道安家父子在这场阴谋里不仅是出千的荷官,更是推波助澜将这一切搅得乌七八糟的黑手,但安逸尘本心不算坏——这个心,自然也包括对他家少爷的那颗心。

    福临既然看开了黄莫如那个黄大少,自然也就接受了安逸尘这个安大少。不过这跟皇帝后宫妃子争宠可不一样,九五之尊夹心气受多了能白绫子红绫子赏了这个赐了那个。他家少爷呢,心只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又最讲义气,他到最后还是护着他的好兄弟。公私恩怨,样样分明。

    福临总想着,他家少爷要是想黄莫如那样自私些多好,就为着自己,为着自己的眼前人而活。黄莫如的毅力与专注让他敬佩到膜拜,不畏人言道义,简直有枭雄在世的胆魄和悲壮。

    这个少爷的义兄弟穿着沾满枯树烂叶的洋装风衣,胸口还有一片紫褐深黑的痕迹,面容枯槁像个在年月里被凌辱欺压的流浪人。他闯进来,顺便也卷进门一阵让人脊骨发凉的冷风。福临使了眼色,就有人上去拦了,但也并未赶人。

    安逸尘的神情面色,可谓是精彩,看他那个俊脸僵硬的模样,好似到现在依旧不能明白到底是谁躺在那棺材里。

    福临留这人情脸面,也是应了他家少爷的。

    那日有人报了有关少爷的事讯,他当然是不信。他从宁府一路奔到事发所在,每一脚都像是蹬在棉花上,提着一口气怕是半路上先把自己交代了。那段路似是有通天那样长,可他又盼着真的没个头,只要少爷平安,他跑上个几辈子都能叩谢苍天菩萨。

    他是不知道前因后果,到了黄莫如的花坞香坊,步子就慢下来,后来就像是生了根,将自己钉在这地面上,一丝力气也拔不出来。

    这间香坊小的很,就是黄大少为了讨少爷欢喜才置下的二人相处的小别院。说是给少爷种花弄香,可那时候少爷的鼻子还只是个摆设。但边边角角都是黄莫如亲自布置的手笔,放眼哪里都是精贵的,哪里都显着少爷的性情透着少爷的脾气。福临从未踏进来,他只是和阿三阿四远远观望着,他知道这方小天地里面甜蜜香馥得很,两位少爷留下的欢声笑语,让人赧然歆羡。

    可如今这里又是怎么个模样?

    书阁檀柜倒得七零八落,秦幔盈帘撕扯得条条缕缕,芭蕉折首月桂卸枝,原本高高挂起的巧舌鹦鹉倒是还在金漆掐丝的笼子里,却被摔在地上碾断了脖子脊骨、莺黄嫩绿的毛羽沾泥。破碎的西洋镜子反着凛冽逼人的寒光,映着那些洒满地砖的花瓣,像是一片片四洒的鲜血。

    黄莫如半跪半坐的靠在晾晒花瓣的藤床上,四下半干的百合龙胆卷曲发皱,比起鲜时更浓郁醒神的气息袅袅,他怀里躺着宁致远,黑发顺贴面色恬白,不过是睡着的模样。

    福临嗓子像是塞了一团化开的香蜡,又黏成了一坨堵着闷着叫他发不出声。顺着狼藉,他又看见拖着一地血水、双膝着地、背影惨淡的安逸尘。

    这诡异的场景。黄莫如脸色不清不楚,前发垂下的阴影挡了眼睛。安逸尘像是已经死了,萎靡的戳在那里。

    后来警局也来了人,黄府也来了人,福临退出去将一干人挡在了门外。在这些人来到的一刻,他忽的就镇静了,拿出中华香会华东会长家府第一人的气势干练和聪睿精明,一夫当关雄辩一班匹夫。他只想拖着,拖得越久越好,里面的人该逃的,赶紧逃;该悲痛的,也赶紧;该厮磨别离的,也能有个避人耳目的空当。

    人若是好活好在,倒是什么都摧不到压不坏。之前惦记着这些那些不能私情奔往远走高飞,但眼下都已经成了一对死别鸳鸯,让黄少爷就此带着少爷的尸身真的走了罢——福临迫切期待他的假想便是现实——他身后就是一个空落的昔日院巢,就是流言蜚语和闲人杂事和阴谋狡计再次、一次次侵袭而来、厮杀到此,都永永远远的伤不到那两个人。

    他面上冷厉着,连阿三阿四都噤若寒蝉的垂着手,眼睛却禁不住往里面看。福临霎时觉着自己老了。他本比老爷年长两岁,之前宁老爷被通告绑架已死,他就觉着自己被上天神仙抽走了十岁,如今,他几乎要比个耄耋老人还要无力畏惧。

    人声议论,黄慕云携着大小姐也来了,说是有人报了信,在这里抓住了杀害黄天鸣的凶手。宁佩珊眼里含着泪,抓着福临的胳膊叠声问着我哥呢我哥呢。福临还来不及安抚,她就脸色发青的指着身后。

    那香气萦绕的香坊竟突然间连烟都不冒的着起火来。

    火势那样大、像是个从天而降、不允抗拒的罚咒。众人就近从河里打了水、又有人折腾回城里拉了水车水龙,却被漫天的火舌威慑,无从下手。

    福临反倒踏实了,他也不在那救火的行列,就扶着大小姐站在那儿。宁佩珊几次险些晕过去,她攥着拳头,苍白的手心几乎被自己掐出血来。等黄慕云带头往身上泼了水,到了近前去,她就拉着福临,说我哥是不是在里面?什么抓住了杀人凶手,就是有人要害我哥对不对?

    福临抖着唇,他望着宁家往后这唯一的主人,老泪纵横的扯出一个笑。

    大小姐放心吧,大少爷……定是好好的。

    定是好好的。

    若是这赤火红焰是送他二人远去的神仕仙童,就请您大慈大悲,护他们路上情深胜苦罢!

    有人突然摔了水桶,愣愣的站着发呆,一个两个都好似突然着了魔。渐渐停下手脚的人多了,脸上木木然确定是受了蛊惑。黄慕云脸色变了,他倒退几步离开最前的圈子。有年长的人喃喃猜着,接着就有人大喊:这火不是寻常!是香寒油!

    是泼了香寒油放的火,那恐怕就是下上三天三夜的倾盆大雨,也灭不了;就是花岗岩金刚石,也要在这异象的妖火里化成灰。

    救火的人退了,将之前浑噩的人脸上拍了水拉到一边歇着,人们站到上风口全部静默的看着。香坊周边的树林被时造出一圈断火渠,谁都知道,只有等这火自己熄灭,不然毫无办法。

    升腾火风里的香气愈发的浓重,这场火让人们开了眼,不仅是千金难买的香寒油,连传说里控人心智的济魂香也大展威风。

    就是不知道,这火这香掩去的,究竟是什么。

    福临再也受不住,他将绝望的宁佩珊送到黄慕云那里,自己走去后面的竹林。他咬着手腕,让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呜呜的哭着。他想着黄少爷做得对,这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最后天黑了,那火海莲浪滔天,救火围观喊匪抓人的一个个都散去。黄慕云抱着已经哭不出声的宁佩珊,阿三阿四攥着衣角红着眼,吞不下去的呜咽从咬破的嘴角溢出来。。

    让下人护着小姐姑爷回去黄府,福临一个人守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火灭了,阿三带着他吩咐找来的一块青丝玉帕,两个人抿着下垂的嘴角,在废墟残骸里翻翻捡捡,却什么也没能找到。

    所以安逸尘的疑惑也有几分道理。福临虽不知道大火里他是怎么脱了身,但这顶好的黄花梨棺木里,确实谁也不在。

    福临还没拦住,宁佩珊像是爆发了余命之力的白兔,一把推开黄慕云,带着骇人的力量扑倒安逸尘眼前,抓着他的领口,目眦尽裂。

    可是她又质问不出,只是一直带着泣声说着我哥……我哥……那样子让在场人搜腌透了心。

    安逸尘呆滞僵硬,一个踉跄,带着宁佩珊一起跌坐在地。黄慕云上去搡了一把,将宁佩珊重新抱着,却也止不住大小姐虚弱的身体往下滑。

    宁佩珊闭着眼咬着牙,叫福临,让他将人赶出去。

    福临沉了心,他说,大小姐,少爷生前自始至终都将安大夫当成是兄弟。我不能违了少爷的意。也请大小姐,明白少爷的心思决断罢。

    宁佩珊愣愣了,哽咽了一声别过脸。

    福临见她默许,就示意阿四扶人起来,阿四梗着脖子冒着杀气,被阿三在脸上拍了一巴掌。

    他也懂,他也明白,可就像他刚奉劝大小姐的话:少爷护着这人到了最后,不但没揭了他的阴谋还救了他的命。他们若是将安逸尘当个杀人犯看待处置了,哪里又对得起他们少爷这一命换一命?

    不但不能报仇,还要一样帮着他逃命,帮着他躲过警察局的抓捕通缉。看他现在这个模样,痛心疾首不过如此,恐怕也没有念头去自保平安了吧。

    福临上前搀他,手从肋下一过,占了满手的湿凉粘腻,他一惊,那冲鼻的血腥味就愈加的浓。

    安逸尘脸上的表情似是假的,和他这人全无关系,他这样僵着,和那日在香坊简直一模一样。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的人呢,竟也如此的可怜。福临想着,他是知道我家少爷的情义,知道了才会这么痛苦,所以让他活着,痛苦的活着,反而更残忍不是么。

    福临命人将他架了走,去内堂休息上药,他外衣里缠着绷带,血却渗了大片,再看他那个狼狈相,恐怕是疯狗一样跑来伤了自己。

    他又吩咐了不许向外人泄露安逸尘的事,为大小姐铺置了更舒适些的俯就跪垫,他端着手,望着那长明灯,又望着灵堂外灰蒙凝雾的天。

    他想不到再出场的角儿竟是宁昊天,可他又好似一切都明白了那般长舒一口气。

 


    宁老爷伤了右手,人瘦了,却也再没有别的不好。他穿着青墨长衫麒松短褂,踏进门来时所有人都仿佛见了鬼,宁佩珊和黄慕云更是脸都变了色。

    大小姐的惊喜远胜惊异,可如今这个情景,再大的欣喜都抵不过心伤。

    老爷还是气度如从前,但福临觉得这不正常。宁昊天在大悲大痛面前,从来不吝啬癫狂,今儿这般平静才是大不详。

    阿四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老爷,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就蹿了出去,站在宁昊天面前喊着,少爷也是被你害的!

    福临和阿三众人都吓出一身汗,阿四口不择言,刚才对着安逸尘被强行压了心里的怨恨,此时恐怕再也抑制不住。

    若不是为了给老爷报仇……少爷也不会死!

    阿四抓着她的胳膊,也甩出眼泪,福临一步蹿上来护着宁昊天。他不知道宁老爷身体心智究竟到底如何,可真死也好伪匿也罢,这如今既然回来了就绝不能再有三长两短。

    宁昊天将目光转向阿四,他笑了一笑,目光一凛,左手甩给阿四一个耳光。

    儿子给亲爹报仇,那是应该的。

    天经地义。

    灵堂内外瞬间像是被风收了口,鸦雀无声。阿四嘴角破了血,被阿三拽了一把按到灵棺旁,让他老老实实的守香。

    福临搀着宁老爷,这往前一走,他就觉着老爷像是飘着往少爷那儿去,他心里一咯噔手上就用劲儿大了,宁昊天皱着眉推开他,眉眼透着戾气,跟着了魔一样。福临再也管不了别的,就要拉住宁昊天,却又被甩到一边。缓上一口气的宁佩珊拖着身子叫了一声爹,宁昊天才定住要掀开棺木的手。

    福临爬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还能这样镇定的到跟前说:老爷,您回来就好,少爷的事,还得您来拿个主意。

    ——棺木里是空的。他们没找到宁致远的骸骨,那场妖火里,区区自然造化,只剩青烟白灰。

    宁昊天果然拿了主意。

 


    福临听他家老爷的吩咐将宁致远为宁爹起的墓扒了,将那口同样是衣冠入殓的沉香棺起出来,刨柒重整。福临知道,这是宁老爷准备着,如果活人香不能真的起死回生,就用来下葬香雪吟的。可宁少爷才不管什么天香地雪,他没当下烧了那恼人的尸首便是心平气和。他用罕世沉香为他爹打制了棺具,尽管没有真身肉躯享受最好的防腐驻容,却是对父亲的忠孝之情。

    而如今,福临还想着暗室里的那一位将来怎么收拾,宁昊天便发话,让他把香雪吟装裹细致,和半死不活的安逸尘放在一处客堂,点烛留门。

    福临没有多问,他也不关心这两个半死不活究竟被谁取走了去了哪里。他只想着宁老爷真正的心思。

    他觉着自己猜的有八九分对了——可是送走了一位香消玉殒的香雪吟,睡仙床上,又能躺得了已经扬尘清风的宁致远吗?毕竟那香士奇像神仙的人法三方,不是一直都没能找到吗?更何况香雪吟还有个货真价实的躯体在,他们少爷、少爷可什么都没能留下啊。

    从前,福临对宁老爷心心念念想要将心上人起死回生的信仰从不分辨,他总觉着那就只是老爷的一个念想,能不能成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盼头有期望。

    这个期望是一条线,宁家少爷小姐长大成人也是一条线。

    宁老爷和宁家,在这两条线划出的路上走了二十年,还没到头,这不,又拧成了一条线。

    眼前的路也就细得这线一样,走着那么难,却不能放弃、摸索着走。

    人能走起来,就是好的。

    福临是认定黄莫如也死了的。他想不出既然洒了香寒油赴死决绝,又怎么可能逃出升天。在他的自我安慰里,黄少爷在路上给少爷做着伴儿,俩人说说笑笑开开心心的向着河啊川啊走。就是孟婆汤太苦了,黄少爷也能给少爷变出两块青丝玫瑰的蜜饯来;奈何桥太长了,黄少爷也是会拉着少爷的手一步步逛风景似得踱过去。

    俩人怎么能分得开?

    于是他对宁老爷再度陷入炼香痴魔的境地,有些不忍心,有些哀怨怜悯。

直到黄莫如上门,福临都在那不知是欺是骗的温吞里。

    黄莫如说,是安秋声救了他,带走了安逸尘。宁昊天负手而立不做声,福临则是垂着泪,他险些没忍住当场为自己破灭的圆满哀唱。

     他的少爷啊!老天呐!

     他看得出黄莫如憔悴恍惚,温文尔雅一点不见,真真像个从暗窟魔穴里走出来幸存者。疲惫的脸上烟灰厚重,凹陷下去的两颊也挂了些莫名的粉彩,漆黑的头发被火舌燎得卷了前梢,一颔首便抖落枯蝶般不知名的花叶,质地优贵的垂墨长衫满是泥土蹂躏……那日火场之后,黄大少恐怕都没有好好看一看自己。

    和安逸尘心死如灰还是不一样,黄莫如即便是如此,双眼也带着寻猎一般的精锐,他不会向他自己不认同的结局妥协,他不信不甘不停手——福临也想不明白,这个人一阵疯一阵狠,除了他家少爷,是不是真的没有谁能安抚其披覆着冰冷火焰的莽莽逆鳞?

    黄莫如和宁老爷在祠堂坐了许久,福临受不了这气氛的凝重压抑,去打了一盆温和的清水,手上搭着洁白柔软的汗巾。黄莫如见到,挽了自己的袖口,解开领前的熙凤盘扣。雪缎的内衫露出来,也早就不是雪白,大襟顺着外衫边缝,有一道细细长长、早就凝结了的绛紫痕迹。福临才把汗巾递出去就又赶紧抬手遮了脸——那是少爷的血,他看不了。

    清洗好了,福临鬼使神差的叫了一声黄少爷,他自己也没想这一声就这么顺着往日的习惯叫了出来,宁老爷厉眉厉目的抬起脸,方才阴霾消散了,带着阴狠。黄莫如苍白的脸上模样也不好,那诡异的神色确实像是位话本里出走的恶人。

    宁昊天让福临退出去,福临犹豫着,他不知道这两位以后是不共戴天还是不相往来。他担心黄莫如依旧嘴上心上不饶人好命,像阿四似得也找少爷的亲爹算账,他更怕宁老爷气急攻心,真的被这个翻脸的黄莫如气得吐了血伤了身体。他不走,反正少爷小姐长这么大,他没少做火药爆炸后的防护墙。

    他不走,黄莫如便朝他看了看,从自己怀里小心轻柔的掏出一方包的严密的丝帕。福临眼圈红了,眼珠也直了。他也曾带着丝帕方巾去找,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宁老爷猛地冲上前,抖着手,又不敢碰触,脸上只剩下教人难受的凄哀。福临只能扶着他,他一挨到福临的胳膊,眼中精光瞬时炸了。他钳着福临手腕,又急又快,叫福临立即命人停了棺木的休整,一切都不要动。

    福临一下悟出点什么,又抓不住,他脚下不受使唤的往祠堂外面去。他推了门,宁老爷又叫住他。

    老爷说……不要伤到沉香的木脉,将棺头上的雕木截下来。

    福林一边带人去工匠那里,一边胸口涌泉般心血发热,他此刻只一个念头推着赶着往前走:老爷和黄少爷是有办法的。





——

时间隔的久了,觉得很对不起两位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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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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