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香似远 伍 陆

 

    细雨霏霏,黄莫如也没有打伞,在碑前烧着纸,却心不在焉。宁致远没有跟过来,听脚步是留在竹林之外。

    也对。黄莫如不知道该怎么在宁致远面前凭吊他的挚爱,宁致远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死后爱人悲切的模样。

    这尴尬真的人间少有。

    就这么被雨淋着,纸灰挣扎着难以燃尽,黄莫如想找根竹枝翻拨两下,正起身,就看不沾水的羽光缎子褂从肩线上滑落两颗雨珠,砸进红艳的火心里,将那奄奄一息的星苗湮灭了。

    黄莫如盯着那处水花看了许久,眨着眼,也没再点起火来,带来的那几摞纸钱一扬手散了。

    烧什么纸,念什么经,这统统都是没用的。

    黄莫如将长衫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的汗巾上,从墓旁的石盒里取出修葺用的铁锹,向着被雨打湿的墓基毫不留情,十几下便深下三尺露出棺木。

    他挖得狠,又不停歇,厚土下像是裂开一道又深又细的口子,雨水好在不大,只是湿润沾土,若是丰沛雨势,这墓穴就要灌河了。

    宁致远自己嘱咐的:“我若是死了,可不要像香雪吟那样被摆在冰莲花台上,既不是什么玉洁天女,也不是什么金胎菩萨,哪怕烧了做个花泥肥料才是正道的。”

    说罢还耸耸鼻子“她那个绝妙的体香,真做了花泥土不知能育出什么样奇葩的花草来。”完全不将宁爹的冰雪女神当做是好东西,只一脸的糟蹋浪费。

    黄莫如当时是赞同的,因为这小霸王的死期谁看都是早得很,八十年后的事情他就没心情想着。然而当人软软倒在怀里,没了气息,他在那瞬间对宁昊天的变态行径感同身受——就要将宁致远十年二十年的冻着供着,奇香秘炼起死回生是假,但日日睹其容抚其貌就此一生冰恋至少是真实的。

    那念头他拿起放下反反复复,最后还是随了本人的意愿。

    可眼下他不依旧是在挖坟掘墓?他一个细皮嫩肉的大少爷做不来,也不能假手于人。

    他现在是多后悔没能坚持保住身遗,他泼油点火烧了他们那个隐秘的香坊,是想将自己也烧死的。

    拖着他出来的人是安秋声,他一手揽着血流成河的安逸尘一手架着他,到外面将他打晕了便就此消失了。

    所以大概安逸尘也还没死透吧。

    黄莫如想着思绪远了,皱着眉毛停下,雨线顺着他的前发一根根的淌下来,眼睫挑着水珠,脸颊也满是细密的水汽。

    撬开稀罕贵重的沉檀棺盖,内里镶着儒米色的天丝软缎,棺地铺就了三层万字锦衾三层花凤裘单还有三层玉色丝绵,都是清淡温柔的颜色,却颇为雍容。一身竹月纹的青岚长衫躺得平帖,怀表、香囊、扳指、丝帕,小霸王的几件心爱玩意儿都好好的缀上白玉放在棺内四角。他们东西都是成对的,黄莫如时常看着自己的那一半发呆,但下葬时都干脆利落的放下了。

    他脱了外衫鞋子,纵身贴近棺里,将放在正中的紫金盒子取上来,小心不能将外面尘土落入其内。

    在花房亲手敛尽的骨灰,如今层层庇佑装在精致白透的瓷方里。他根本无暇悲戚,将其完整拿好用帕子裹了,放进一直在旁的瑞蚨祥的盒子。他动作利落的很,宝贝着那小小瓷柩不受春雨浸染。

    做完这些,他又将一切耐心恢复原样。棺木合盖的时候,他冷漠而冷静的想着:将来他不需要再打一具棺柩,不要距离不要屏障,在这阴曹地府的软榻香床,他要怀抱宁致远不离一丝一毫。

    永远、绝对、不放手。

 


    宁致远见他走出竹林,眉目温和气态沉稳,和之前那些人家给亲人上坟烧纸效果不太一样,他心里莫名就酸味横生,也不知到底气的什么。

    黄莫如根本看不到他,只是泛泛向这一片方向笑了一笑,他心思起了自然不愿搭理,也不出声回应,就瞪着一双大眼睛翘着嘴吧用鼻子出气。

    “我知道,这就去吃饭,你陪我走,可好?”到底是将他性情拿捏的准,黄莫如浅笑盈盈好言相向,只这一句就正巧哄在他酸溜溜的心尖上。

    “不陪你,小爷是来做什么的?”转着眼睛小声嘀咕着,宁致远双手插着裤子口袋,摇摇摆摆的往树林外面走。

    雨势渐密,再怎么不怕水不洇湿的布料也耐不住这般暴露,黄莫如将锦盒托在胸口,左右周全的护着,宁致远看在眼里,不知他弄了个什么宝贝。

    黄莫如只觉着这不消停的小霸王在自己身边摇摆乱晃,停了脚步,疑惑的上下看看,问道。“致远,你做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会,语气里带着股娇咛气愤。“黄莫如,你到底是不是傻的?出门怎的不知道带把伞?”

    “……”被教训的毫无由头,黄莫如纳罕。“我也不知道会下雨,明明是阳春天气。”又好生言到。“这点雨不打紧,我身子一向耐寒,你不要气了罢。”

    宁致远知道自己发火有些欠道理,想说句未雨绸缪不知道吗,瘪了嘴,又不再作声。

    方才他不舍得黄莫如像个落魄倌儿似的这样淋雨,便脱了西装外套两手搭着,在黄莫如头上抬得高高的,这边试试那边试试,想为他多少遮挡几分凉雨,而那雨丝不断,直直斜斜的兀自穿透苍白手掌和娇贵布料,依然冷漠无情的落在黄莫如的发上、肩上。

    他便生气了。

    生气的是自己到底是个没用的,他只能看、只能陪伴,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明明看不得这个眉目姣好的人露出一点点不美好的情绪,但他能怎么样呢,他刚才还有点为黄莫如给他祭坟却毫无伤感而吃味呢,让黄莫如独自伤怀的人,还不就是自己?

    他低头嘟囔着快些走到了城里就有人来伺候你这个黄大少,一时老习惯上来握住黄莫如的手腕便倾着身子往前拽。

    这一步就像是悬崖边上的生死之劫。

    宁致远身体发力手里却倏地落了个空,黄莫如在那里手臂抬也没抬。

    他们两个中间被寒气升腾的雨雾断似非断,那么短的距离一下就好似万丈深渊一般满是白濛可怕。

    可不就是生死相隔么。

    宁致远想。

 

 

    宁致远说自己是贪心的,不仅要对方的人,还要对方的心。

    但对于生死已然的事情他老实得很,他嘴巴溜,管那叫悖人伦反自然超天地,这跟他和男人相爱不一样。前者是不具人类常识,后者是真情无畏,完全不是一个事儿。

    因此他回来这些日子,他也就是满足的做这场梦,就算哪天梦醒了,一缕青烟再至阴冥深处,他也并无恐惧和遗憾。

    但黄莫如的念头他止不住。黄莫如以前得了香士奇绝密的人法三方,玉女体香、活人香他都不在意老实上交了,偏偏将尸炼香一则藏得极好,他对宁爹说是恶毒至极被他烧了,可宁致远总怕他真的过目不忘,记在心里。

    他说自己死后只愿做一抔花土,他就是说给黄莫如知道,人能生求死,不能死求生。不是不舍得身躯尽毁,而是他不能让黄莫如像他爹一样,与死人纠缠一辈子。

    他回来的时候是亢奋欣然的,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主意,然而现在,他又不舍得走了。

    不怕,却不舍。

    黄莫如在寿香楼的雅阁里坐好,这里是二楼最清静幽凉的位置,不临街,却有一排春窗。窗外是一园水柳芭蕉,掩映着太湖奇石,眼下银雨霏霏,好似一眨眼就从会凝雾深处幻化出一位身姿绰约的美人来,不管是仙是魅,但总该是极美的。

    宁家少爷就做过那树影下的美人。他穿着霁蓝锦丝衬衫,贝母袖扣懒懒束着,象牙白的马甲掐着腰线,下面是藏蓝暗格西装长裤和布洛克拼花皮鞋,最好看的还是他领口系着的莲堇色领巾,衬得人脸色安静柔软。周身的夜色朦胧,夹竹桃低头满是嫣红妖娆,他低头满是月色银纱。

    黄莫如从廊子那头过来,就看到宁致远倚在月门前手指抹着唇角等他,百无聊赖的挑着眉毛撇着嘴,嫌弃院里的花花草草。抬头见他,瞬间一双猫儿样的眼睛就盈盈透着水亮,菱角小嘴也抿不住地笑意飞翘,刚才揉弄着下唇的手画个好看的弧线,轻巧的收进裤子口袋。

    视线跟着那白得透光的手指,黄莫如弄得自己心波难平。

    这小霸王平日的衣着都是浅色系,就是个清爽明快的少爷,那天他第一次穿得稳重深沉些,却有了一种愈加暧昧的风情。

    尽管那之后宁致远的性情变了不是一点半点。

    黄莫如的手是个不老实的,他总要捻着宁致远孩子一般的小巧耳垂,或是揉捏他的后颈,就是牵着手,他也一根根捋着指尖搓来搓去。开始宁致远烦急了他,后来见他也不做什么出格的,便随他去了。久而久之,宁致远那个猫儿脾性一矫情,黄莫如手指伺候两下,竟也能心满意足的哼哼一阵,好不惬意。

    所以这煎熬与日俱增,黄莫如怎么舍得将宁致远实实在在的肉身凝了炼香。他想追随而去,不得;他想潦倒此生,却又见希翼——这一次他孤注一掷,也许终能成愿。

    宁致远轻轻浅浅哼着一段南词,却不知落座在哪里。黄莫如自己烫了段泥西施小壶放了一钱明前莲心,他俩平日喜欢的茶叶茶器这里都置了一些,掌柜的用红木匣子给他们收好,黄莫如一露脸,专侍雅阁的小二就清洗好了摆上来。

    那青竹桃枝留在了香道场,宁致远还是很稀罕的。家业事花木,再加上早年毫无嗅觉,他从小便少有摘花折枝。他不知黄莫如早上是什么意思,莫非真的就是为了提防那白老头儿的香灰蛊惑?

    “黄莫如,你到底打什么算盘?”

    “什么算盘?”

    “我问你,你在、在我墓、墓前,都做什么了?”

    “烧纸吊唁,润碑平藓,对你倾诉思念之情。”

    “我什么我?我根本不在那里面。”

    “是是,反正扫墓程序上的事物都是要办的。”

    “你敢说你只去做了程序?”

    “还有点……别的小事。”

    黄莫如将白瓷花神杯放在自己右边一个,宁致远挪过去对着杯中的澄色茶汤鼓着两腮吹气,他自然是不可能喝得到,但是可以玩一玩。

    “你这小事,和之前小老儿的把戏有什么关系?”

   “再等等,我也想知道。”

    黄莫如看那茶杯一眼,神色带了点陶醉神秘的样子,笑得情满四溢。

    宁致远眯起眼睛撇着嘴,知道这人敷衍他,不高兴的一翻长腿翘上桌子,双手枕在脑后,面上也摆出一派悠哉。

    “神秘兮兮不做好事。快让掌柜的上你的菜,凤蝶酥只有当日开火的第一笼才好吃。”

    “好好好,我催他,让你看我吃。”

 


    平日两人的饭量都不大,但总要多点些好看精致的菜式,浅尝辄止,有时只为桌面摆盘看着舒服,味觉体会丰富些。这方面他俩难得的都有少爷性情,所以浪费是少不了的。黄莫如还好,尝过不合口,扔了便是扔了,宁致远则是看一眼那卖相入不了他的眼,直接端走塞给阿三阿四,还要他们一边背着锄禾,一边吃得干净不剩。

    眼下宁致远恨不得手里变出双筷子,在一桌青瓷食碟里狠狠戳戳才好。黄莫如食不言寝不语,餐桌前和书案前一样端坐笔直,没意思得很,不像他从小到大都要打着滚在床上叫人喂着哄着才叫做吃饭。

    想起一次自己受伤,回来还被宁爹怒罚家法,架回去自己房里,就只能趴着,除了疼得没心思馋嘴,更是因为清清白白却落得天大的委屈。以往就是闯祸他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少吃一顿饭、多挨几顿板子他小霸王眼睛都不眨,在祠堂磕头跪通宵,正好和娘亲告爹跟佩珊的状。可那次不一样,他不仅救了黄莫如,还帮自家香坊做了掩护,宁昊天不闻不问,只是沉着脸一顿好打。

    但是晚上自己烧的浑浑噩噩,睁开眼,看到宁爹坐在床边,手里端着莲汁燕窝茶,轻声慢气的唤他。人前多神气招摇的小霸王,一瞬间鼻子酸了眼泪也险些落到枕头上。那碗糖水没有放冰糖,带着淡淡的胶苦味。

    后来离开宁家,黄莫如在他自己置办的花坞香坊里,宁致远就是不病不伤,也赖在床上好些日子。他道黄莫如既然欺负他,就给好茶好饭的伺候他,黄家大少任劳任怨、事无巨细、温柔体贴,到最后竟是他自己再也耐不住脸红心跳,乖乖逃下床。

    黄莫如和宁昊天是相像的,他们对自己没有歹恶,只有好。

    可仔细说呢,比起宁昊天的护短张狂和致财功利,黄莫如更像是世人所说的阴险心机之人。他对自家血亲都是冷的恨的狠的,即便是阻挠妨碍他的是凶神恶煞,他也统统斩尽杀绝。

    他那时知道了黄家阴谋中竟还有第二重圈套,将策划者黄梦清打晕了扔在树林里,若不是宁致远和安逸尘偷偷将人挖出来,黄家小姐恐怕不止会就此横死,还要被饿狼撕食。

    这样一个冷透了、天水倾降也难以清白的人,却能够那样对宁致远。

    连宁少爷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令他们相爱的。只想着,他们两个人若是人间祸害,那在一起,至少不再有旁的无辜落进这地狱了罢。

 




——

关于黄莫如,有时间想聊聊。

 
标签: 咩喋 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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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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