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国 玖

  

    从前过节,上海人是讲究的。好似一年到头就没有不讲究的时候,但月圆中秋,就更讲究得不像话。食月饼不说了,单是祭月、烧香斗,乡下青苗会的排场就繁琐得眼花缭乱。这几年的家国沦丧,有些人永远失了喜庆乐活的心劲,有些人却更将明日的安顺托给天上的神仙贵老,甚至还拜上了外来的洋和尚。因为战火,活着的人尚不能团聚,于是中元节倒胜过了以往,将漫天铺地的伤情送开到有着亡人的各处,这一月过去,仿佛也没有人能从这哀痛中拔身出来。麻木压抑的冷清里,要不是数着旧历上的日子,谁还去想天上月亮是胖了还是瘦了。

    陈深煮水下了两碗面,还打了荷包蛋,捞上两棵青菜,白念生自觉地将碗筷取出来,他还绷着脸,让陈深看了就想笑。

    深哥,你先吃吧。

    他将盛好的一碗放在桌上,对陈深说,过来要接陈深手里的铁锅,陈深胳膊挡了一下,说别管我,找个盘子拌着吃也是一样的。

    白念生踌躇了一会,坐到桌前。陈深果然找了个青花盘子,也坐过来。他吃了两口就停了筷子,肩膀倚着窗棱,小口喝着他的格瓦斯。

    他的目光停在白念生的脸上,青年英挺的鼻尖上被热气熏出细密的汗珠,眉眼转致着,他咬开鸡蛋,溏心金黄的溢到白嫩的蛋白上,雀跃着的香味实在暖人。

    陈深觉着,这小子要是肯好好料理个头发,也是能撑住几分门面。

    要不要让我给你理个头?

    他想着就说出来,白念生被他问住,模样有点惊吓。

    我的手艺很好的,米高梅的小姐们都抢着让我帮她们剪。

    白念生艰难的咽下青菜,皱了皱眉毛,说我头发太长了吗?

    陈深诚实的摇了摇头,没有,就是不大好看。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陈深有点后悔,他好像打扰了白念生吃饭。他用叉子叉起自己盘子里的鸡蛋咬了一口,却不怎么样,不仅火候过了,还有种蛋白质的腥味。

    他将点心往白念生面前推了推,轻声说,杏花楼的红菱苏很有名,我有个笨得要死的学生对它念念不忘。

    你真的做过教员?白念生只看着那酥皮红字的团酥,隔了一会才问。

    我是青浦特训班的教员。陈深目光柔和的看着白念生,:时间很短,不到一个月,上海撤退的时候兵荒马乱,我和他们走散了[1]

    白念生不看他,对陈深幽幽的剖白不置可否。陈深觉得他应该还在为烟馆的事与自己生气,他也没想到这个青年对他的信任如此玄妙。

    从南开医院他就注意到有人跟着他,借买药的时候从玻璃窗回看,没想到是白念生。他放好金条之后故意朝行动处的哨点做着动作,随后一直到了杏花楼。

    他很想告诉念生,盯住他是没有用的,他就是个表里如一的汉奸,在上峰下达启动的任务之前,他只是个人人唾弃的卖国贼。

    今天中秋,毕忠良是要他去毕公馆的,刘兰芝还将电话打到了行动处,毕忠良说要他帮忙哄太太,陈深却笑着说,你们夫妻俩的小情趣我才不掺和。

    他心里想着,这是和家人团聚的节日,他的大哥牺牲了,嫂子和侄儿也不知漂泊到了哪里,他一个人在沉浮汪洋的上海,就该应景这份孤独。

    但跟在身后的白念生让他惊喜了,他突然意识到,白念生就是亲人,是革命的同胞。他和他同样孑然一身地在这片孤岛上。

    缓缓升起的月亮像是流动着光辉的银球,白色凄楚的月光像是洒在人心地的银沙。陈深的内心无比的平静,甚至有着窃喜和富足。他知道眼前的青年根本无法体会他这得来不易的温暖,他依旧警觉地竖着身上青涩的刺。

    小时候在寺里,中秋是唯一一个会在晚上诵经、庆祝的节日。

    白念生突然淡淡的一笑。明光寺香火不济,也只有这个时候会有瓜果点心。师父会亲自做白糖糕,在中庭摆香案。

    大家将白日的供奉平均分成各份,借着月光吃普茶。

    陈深安静的看着他,借着他玉色银辉的侧脸,脑海里浮现一个不大却敞亮古朴的山寺。他这人不近神佛,想得起的就只有老家诸暨的每月初九十八都会施粥的金山寺,不是白娘子水漫金山的金山寺,没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只能教陈深的想象添上一丝莫名亲切的怀念。 

    他认真地为陈深解释,寺里人很少,所以大家就是听师父讲佛法,师兄们会说些总结,什么都可以讲。有一年,释成师兄讲了他在塘沽化缘遇到了一对母女。

    他将僧衣和草鞋卖了,帮他们买了南下的船票。那女孩的眼睛是瞎的,被驻扎在他们村里的日本人用火硝烫瞎的。

    日本人杀进明光寺,我当时想,哪怕就是死了,我也要和他们拼到底。

    后来见到师叔,见到唐四爷,他们说我爹是个英雄,至死也没有向日本人低头。

    他抬起来的眸子带着燃烧的愤怒和仇恨,直望着面前的陈深。

    你不是一个坏人。他激动而又失望,可你替侵略者做事。

    陈深长久的沉默着,他无法看着念生的纯净的眼睛说出任何狡辩的话,他连自己都认为这两年的所做就是畜生无疑。他看着同胞被杀,义士被捕,他不仅旁观,也参与其中。

    白念生不能共享他心中的团圆,陈深却明白对方四肢百骸的恨血咆哮。

    我还想把你也教成一个坏人。陈深拿起格瓦斯,避开了白念生的逼问。他说你不去我的烟馆做事,怎么过日子?

    我可以去码头,我跟过唐四爷,道上的规矩我也懂。青年不甘示弱。

    我不能让我的救命恩人去做苦差,这太丢我的面子了。

    自食其力,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有什么丢脸的?

    那你总要打听朋友的消息吧,烟馆鱼龙混杂,是情报的汇聚地。陈深轻轻的看了他一眼。

    我现在要等……白念生有些口不择言,他还没来得及收住,被陈深冷不防敲着桌面打断了。

    他吸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他。

    陈深将见底的玻璃瓶摆在窗台上,窗外的月光映得它通身莹亮。

    你那本般若心经有些年份了吧?

    他说的心不在焉,白念生一愣,说大概吧,那是我离开天津前,别人给我的。

    好像比平常看到的心经要长些,还少了几页?陈深还记得第二页下角,有一枚朱红阴文的圆形印章。

    是罽宾国三藏般若共利言等译的全本,比寻常三藏法师的译本多了许多。

    陈深若有所思的嗯了两声,说这么个老旧残本,总不会在哪个古本斋号里能凑齐全。

    白念生好似没有多想,只觉得陈深话题转得太快,但提起经书他的脾性好像也平静下来,倒让陈深有些意外。

    他拉上窗帘,将明灯般的月亮遮住,陈深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他看一眼最后的光华,说,改天就请你帮我与菩萨们引荐一番吧。

 

    白念生感觉到陈深莫名的伤感,又像是带着欣慰,他整晚都有些囫囵懵懂,在陈深不着调的飘飘忽忽里被带得云里雾里。

    那面也不甚好吃,他本来口味重,陈深就是多撒了些盐,味道也远远不对。陈深还好兴致的问他,是不是津沽的姑娘都能炸一手香脆苏巧的好麻花,玉手一抖就满是了青丝玫瑰桂花冰糖。

    他说不是,会做包子大概普遍些。但他认识的闺秀们,韩美玉和唐四爷的千金,哪个也不沾阳春水。

    陈深还颇为感慨,道就是苏吴,大小姐们也是不屑捏个青团的。

    关了灯,陈深又对他说,要他明天将月饼和点心送到将军堂。

    白念生说,你怎么自己不去。

    陈深说,我觉得你会喜欢去。

    他说的对,白念生喜欢和那些孩子们一起。他到了孤儿院,嬷嬷们正往院里的菜圃浇水,他帮忙将农活都做了,又带头疯跑着在院里野了一会。他擦着汗,好像看见陈深站在廊柱下,他想走近看清楚,被孩子一个猛扑摔在草地上,滚了两圈,就将这事忘了。

    将军堂的水房很大,比仁居里的公共澡间方便。白念生冲了澡,略过自己背上的刺青与伤疤,但他猛然想起陈深说的,经书少了几页。

    白念生兴奋着,险些在水房里叫出声,他感到背后的刺青几乎都灼热起来。

    他仔细看了经书,跑了几处金石字号,总算在老西门一家名叫净远斋的小店,凭着残本和章印与上级相见。上级代号是董永,架着油泥麻花的眼镜,青灰的长衫,潦倒酸腐的书生模样。这又小又旧的铺面只有他这个老板和一名不甚伶俐的伙计李亥。董永安慰他任务还在等待新的机会,告诉他邮筒是面见报告的备用方式,可以继续因情况而用。

    组织这次的任务原本准备速战速决,得手之后立即撤出上海,因而并没有安排念生的掩护身份,董永说我可以申请给你在这个店里做个伙计。

    申请?

    店是上海情报战的基层部门,薪水和收入都要上报组织。董永摸了摸额头的湿汗,将手上的尘土也抹上去。任务的话题结束了,他就突然没了主心骨一样,十分心虚的看着白念生,说,你要是来的话,我就将小李辞退了。

    李亥刚才还给白念生到了杯白开水,这会在店堂整理地上成捆的旧书。白念生看了看他闷头努力的背影,脱口而出:我有事做。

    哦?董永推了推镜框,在哪,可靠吗?

    一个烟馆,名叫神仙堂。在虹桥。白念生觉得不太妥当,又强调着说,据说老板是76号的人。

    董永扣着桌子想了想,最后点头,倒是不错,既然是行动处的靠山,那里来往的人身份应该都不简单,也许能收集不少情报。这里虽安全,却太闭塞了。

    你能找到这个路子厉害啊。

    白念生一直想着陈深,他发现经书的用处之后就开始挥之不去对方的侧脸生动鲜明。他从不说谎,对董永汇报了到上海之后几天的行程和三三两两的推测,却没有说出陈深的事情,他几乎是下意识将这个捉摸不透的特务隐藏着。

    他依旧是笑了笑,说是朋友帮我的。

    白念生回到仁居里的时候,陈深竟然在家,他肩上披着睡袍,正在书架前发呆。

    那大概是发呆吧,白念生对他这般少见的神情很是诧异,陈深听到他回来侧过身,白念生才看清书架上摆着一排扭捏的面人。

    孩子们昨晚上做月饼时好玩捏的。

    陈深边说边用手指戳戳两寸高的小人。总共有七个,手法各异,看得出主人们努力的将自己的意志灌注到他们身上。

    白念生也被逗笑了。说是面人,实际就是面团上黏住了细条的鼻子眼睛,稍微有点形象的,也只是四肢的位置比较准确而已。

    看得出陈深很喜欢,他目光流连,扫过每一个。

    白念生说,你去过将军堂?

    陈深说你走了,他们就只能欺负我了。

    白念生说,你很喜欢小孩子。

    孩子是希望,好好培养能成才,不该让他们在这种时候受苦。

    他拽了拽睡袍,到沙发上坐下,抽着烟,我大概就是小时候就长歪了。

    现在成材也不晚,要看你自己选的路。

    白念生忍不住意有所指,他期待陈深能回应他那个模棱两可的希望。

    陈深眯着眼睛看他,摇了摇头说,那就太累了。

    白念生总以为陈深身上的火光是可以被拨亮的,他再次失望了。他最后只能对着陈深的背影说,我去烟馆,但是我不会让无辜的人受烟毒的祸害。

    有我在,你可要注意你的生意。

    陈深点了点头,毫不在乎的挥了挥夹着香烟的手指。





——

[1]青浦特训班因为开设在上海青浦城内西溪小学校之内而得名,其学员主要是别动队的中下级干部,共四百人左右。别动队成员组成非常复杂,在各级干部中,既有调来的军校毕业生,警校毕业生,也有从南京特务处调来的约200余名中、高级特务,也有从张发奎部调来的下级士官;在基层人员中,青洪帮帮众,工人,青年学生,特务处在京沪地区原有的情报人员和工作人员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从各难民所雇来的流民。戴笠发现基层别动队员中有不少是失学、失业知识青年,让这些宝贵的知识青年充当普通的战斗人员太过可惜,考虑到长远发展,戴笠决定在其中培训自己的力量,遂于11月初成立青浦特训班。这个班主要是训练学员的战斗、爆破、侦察等基本技术。至12月上海撤退时不足一个月,学员沿途走散,辗转流失,最后存留的百余人毕业后一部分被派往苏浙地区的各别动队残部任职,在别动队整合为忠义救国军后,大多数青浦特训班的成员都担任了营连级职务,成为了忠义救国军的骨干。而另一部分青浦特训班的学员则被派往上海,从事秘密活动。抗战军兴,同时也是军统大发展时期。八年抗战中,军统前后共开办了八十余个规模不等的特训班,而青浦特训班则是其中的第一个。由于抗战初期与敌伪对抗激烈,青浦特训班学员折损颇多。

电视剧中陈深任教于黄埔十六期,黄埔十六期三队时间分别为:1938年10月-1940年,1939年1月-1939年10月,前两队受训于铜梁,第三队1939年春-1940年4月毕业于成都北校场。将陈深与毕忠良的掀头皮下战场医院救命的事以及陈深的心理障碍改成了南京战役(1937年12月1日开始至12月13日南京沦陷),从时间上来讲陈深的履历存在BUG;长篇小说版《麻雀》保留了江西剿匪的掀头皮,将陈深的开枪障碍也放在了此处,那么问题又来了,蒋介石1930年至1934年五次围剿,日军在1937年首次空袭南昌,貌似出现了时间差,且将陈深任教单位改为汉中特训班。普遍看法此班纯属草台班子一个,于1939年开设,专为打入延安,只开办一年,670余名间谍最终被抓获631人。而最早中篇小说版《麻雀》中,陈深是任教于青浦特训班,本文留用了此版本:我们可以理解为在接受命令潜伏于青浦培训班的陈深根据任务需要,在撤退之时佯装走散并联系到老友毕忠良,二人倒戈上海汪伪政府。

以上历史资料均来源于网络,以文字创作为主,不具史考据价值。

——

一章。

生日会之后有点伤感,希望喋喋可以快乐、幸福。

听他唱歌,听他讲未来的十年,觉得他很迷茫,他不确定,甚至显出他是孤独的。

希望咩咩可以快点长大,贯彻他许诺的“安全感”。

但是这样又好像对年纪小的少年人不公平。

一个人寂寞,两个人至少能温暖一点吧。

 
标签: 咩喋 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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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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