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国 捌

 

    陈深回到行动处的时候已经过了午休,他一走近院门就被扑出来的扁头拉住。毕忠良为他溜号的事拍桌子,扁头苦着脸说他都不敢在楼道里出现。

    陈深知道毕忠良已经让刘二宝去查过了白念生,甚至还为此差人去了一趟铜山,找一个回老家结婚的管库。那人为了娶媳妇的准备前后张罗了大半年,整个码头的劳工都被他敛了喜钱,所以自然不是为了掩护一个野和尚才匆匆离了上海。昨天晚上陈深半是试探半是无赖的让毕忠良给他的恩人找个事做,毕忠良虽然头上冒火,但显然已经放开了怀疑。

    毕忠良对陈深百般照顾白念生的态度很气恼。什么救命的恩人,在他眼里陈深简直就是被个清纯作态的狐狸精缠上,整日里要死要活的给他添堵。他气急败坏的点着陈深小算盘响得上天的脑瓜,一通骂娘,结果闹来了刘兰芝,两口子呛了几句,毕太太就关上房门不理他了。

    刘兰芝从来不多嘴行动处或是生意上的事,比之李默群、孙秘书那些嘴脸尖刻的管家婆,淑贤大方了不知多少倍。可但凡事情里有个陈深,他家里这位好太太就立马变了脸。

    偏偏陈深还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事不烦观世音,大难临头抱佛脚。仗着刘兰芝那个柔弱苍白的救命仙人,没少坑了毕忠良。

    陈深知道自己得了便宜,也有心做个乖,低眉顺眼的敲了敲门,静悄悄地往毕忠良的桌上一坐。

    毕忠良看他手上还剩半瓶的格瓦斯,重重叹了口气。

    以后少喝这东西。

    陈深挑着眉毛,随即就笑了。

    气消啦?

    滚蛋。

    我可刚回来。

    毕忠良瞪了他一眼,手指点了点桌面上摆着的一个牛皮信封。

    陈深凑过去看,一封匿名信。

    毕忠良微微眯着眼道:这上面说,中共来接头的人,代号是白露。

    陈深的心一沉,他喝了口汽水,说能信吗?

    上面还说钱安通的消息是偷来的。

    讲道理,钱安通当时落网不是什么惊险刺激的抓捕行动。10号晚上他在大世界对面的英乔赌场输了钱,叫人扔出来的时候露了枪,正赶上毕忠良从影佐的酒宴上回来,同行的伍志国当场就把钱安通掏枪的胳膊拧断了。

    陈深转了转瓶子,这么说钱安通说自己是交通员,又交了国共合作的情报,是为了保命换条件?

    可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两头放了鸽子,把自己搭进去。

    陈深知道毕忠良是不会把信给他看的,他虽然信任自己,却总也要攥着点儿。这是他当长官当哥哥的一点小爱好,就像他喝着花雕在陈深眼里土得要命,却自诩风流。

    但“两头放鸽子”的意思,让陈深非常在意。

    陈深摇头晃脑,稍微动了点脑子就不耐烦,撇撇嘴,这信里到底说没说点有用的?

    毕忠良兴致不错的嗯了一声,你知道军统天津站的曾澈吗?

    之前组织学生抗团,好像跟号称军统第一杀手的曾树有点关系[1]。陈深想了想,说得云淡风轻,他好像是被抓了吧?

    捕杀之网整整一年,这个月9号在北平被杀了[2]

    毕忠良说着也有些落寞,陈深更是垂了眼。自抗战全面爆发以来,党国硕果仅存的爱国志士一一被害,他想起今年5月在襄阳会战牺牲的张自忠,胸口像是被重锤一下又一下的擂动。

    年仅27岁。毕忠良语气里满是惋惜,英年早逝啊,据说戴笠要他伪降,但他未听。你说他们这些高唱自己信仰的人,扛到死,难道在这台阶上,就能更上一步?

    陈深沉默着,专心用指头瞄着汽水瓶上的花纹。坚持不会离信仰更近,信仰不是那么广大那么遥远,高不可攀。她永远存在于信奉人的心里。她没有光,没有热,不是能量之源,却推着人向前走,使人成为无惧一切的力量本身。

    他轻轻一笑,谁知道呢,但人反正要死,我就是死,也要先保住你。

    这话哥哥可不敢听。毕忠良挑眉,叼着雪茄晃了晃脑袋,他心情还是很好的。

    你死了,我恐怕连个铺面都混不上了。

    陈深朝信封努努嘴,他和这事有关系?

    这次国共合作的行动,是他牵的线,做的担保。

    他死了,这事就黄了?

    应该是担心他供出什么,两边终止了。

    毕忠良吐着烟圈,他被捕前一天,就是白露。

    不是自己身边有内鬼走漏了抓捕行动的风声,而是国共本身出了问题。这个消息让毕忠良颇为舒服,他松了口气。对他而言,可怕的不仅是钱财散去官途渺茫,其之为最的,是被人出卖。被兄弟出卖。

    他怀疑过陈深,因为一条必经之路而坐立难安,他甚至感到失望、痛苦和无助。他实施了计划,却成了闹剧。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小黄鱼,让陈深下午4点送到同仁医院后街的信箱里。这是告密者报酬。

    陈深能看到毕忠良身上沉重的枷锁消失,意识到自己或许会暴露的危机已经解除,他来不及庆幸,他想着毕忠良可能忽略的问题。

    曾澈的死导致了国民党临时取消了三间路的秘密接头,那为什么白念生还会出现在那里。如果说这个决定是单方面的,信中又为什么不明说呢?

    既然是一封告密信,却隐晦的保护了作为共方接头人的白念生,那么它的意义何在?

    只是为了告诉毕忠良钱安通是个冒牌货,三间路行动扑空的原因吗?

    陈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颗巧妙的烟雾弹,成功的将毕忠良对行动处藏有内鬼的疑问一炮打散。

    他深深地看着毕忠良,对方脸上的神色轻快而满足。

    陈深肯定,这封匿名信的主人就在行动处。

 

    接头的指令改了,到下午,三间路的特务也已经撤走。

    白念生在楼上看着,又自己循着之前的哨点走了一遍,只有两个守着码头的人还在。

    画报旁的指令是接头的军统特工留下的,念生徘徊在窦乐璐的邮筒前,这只是他单向与组织联系的途径,他不知道如果出现新的指令,自己又该如何得知。

    最终他还是将写着“宁德路79号甘道夫先生收”的信奉投了进去,里面只有一句话:航船未抵,故友难寻。白露。

    这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句暗语之一。他茫然的转过身,细细体会着如此难耐的孤独。

    他喜欢明光寺山后的那片树林,生长着北方常见的槐杨垂柳。有一两棵山桃,在花期里受了季风吹来的海棠花粉,直到五六月上,烟粉的花冠还是鲜的。他不是个不合群的人,但师兄们都比他大很多,他像个急着蹿个的兔子,在树行间奔跑着,风吹的满怀,在草地上绊倒欢快的大笑着。

    他遇到韩美玉,像一朵长在春墙向他招手的铃兰,他现在依然可以为最后的诀别流下眼泪,她让白念生感受了爱情。年轻、朝气,为对方付出生命的爱情。

    白念生咽下涌上喉咙的怀念,他在战壕里也曾抱着枪,在寒冷混沌的黎明前想起这个温婉可爱的女孩,他擦着干涩满是沙尘的眼睛,咆哮着在太阳升起的一刻对敌人释放出怒火。

    十里洋场的上海,他们说和摩登开放的天津卫十足的相像,但白念生却并不安慰。他从华北荒寂的苍土战野转战到新的阵地,还没有真正踏入火线,他甚至不知道燃点将会出现在哪里。他不仅无所作为,最可怕的,是没有同志并肩作战的坚实感。

    他又想起海河上空飞起的鸽子。39年的洪水一涨再涨,决堤进入租界,大街小巷成片的街区被淹没。他没有亲眼所见,却从徐充的描述里感受到无家可归的飘零。

    现在的他就身处这污浊可怕的涝洪里。

    白念生重重的闭上眼,鸿德堂暗黄的屋顶汇成眼底一道模糊的残影。当他准备回去,发现街角转过一辆黄包车,上面的人竟然是陈深。

    陈深在南开医院下了车,大概也不赶时间,溜溜达达地在厢药房买了两盒西药,白念生贴在罗马柱后面,跟他隔了十几步远。陈深看了看手表,从门诊的走廊往后面病房去了。

    白念生遵循了本能地在跟踪着陈深,就像在战场上盯紧一个落单的敌寇。他将此举当做是主动制敌的一击。

    他看着陈深在墙上的信箱里放了东西,而后向对面点了点头。白念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对面茶铺里有个精明相貌的小厮。

    于是他就打消查看的念头,也若无其事的走过去。

    陈深没再招黄包车,慢慢走着,穿了两条弄堂。白念生的脚步很轻,身形灵活又懂得隐藏气息,一个不曾学武的人不可会发现他。他稳住丹田,踩着街边楼上的老虎窗翻了一栋洋房,落在福州路上,正看见陈深进了挂着老式招牌的杏花楼。

    等了一阵,白念生看紧了商店的窗门外廊,陈深确实没有出来。

    他懊恼的放弃了,经过杏花楼堂前的时候,听到一个轻轻的笑声。

    陈深坐在中堂的茶桌旁,交叠着腿,气定神闲的看着他。

    白念生瞬间红了耳朵,不过也不扭捏,索性光明磊落的站在门外。

    像陈深这种身价到这些铺子里是享得起一杯好茶的。洋人的商店里端上的骨瓷描金的红茶杯,成套的碟子配着纯银茶匙,边上放着小盅牛奶或是又苦又酸的柠檬片。到了杏花楼这种传统字号就显得清淡多了,老铜的杯托搁着德化的品杯,一口明前龙井或者雨后大枞都是顶有说法的。

    白念生不是没见过京津场子上摆谱儿要面儿的少爷公子们,但陈深和他们不一样,就是和流俗的上海小开们也都不一样。

    陈深长腿一晃站起来,对添茶的伙计说,帮我把刚才的红菱酥包好,再来两份云片糕。

    他朝白念生问,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白念生怔了怔,还没答话,他又自己说,你们北方人怕是更喜欢咸的。

    他拎着包好的点心和白念生一起回了仁居里。天色似乎还早得很,角度刁钻的橘色余晖映照在三间路灰白的砖墙上,成一道道划开白与黑的伤口。白念生看他左顾右盼走得像是喝醉了一样,又想起那天那两个劫匪,大概就是被他这个不学无术的模样给骗了。

    回到公寓,陈深懒懒的将点心放下,从书柜下面取了一瓶格瓦斯,还拿出来一罐小巧的绍兴黄酒。白念生看着他的动作,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觉着他会因为跟踪的事情说点什么,或者是有关烟馆的事。

    我这儿只有这个,你凑合喝吧。

    我不喝酒。

    陈深坐在椅子上,有点诧异的看着他,这格瓦斯就一瓶,没有你的份。

    白念生被他说得有些气结,这人脑子是不是颠倒了,他抿着嘴,说谁稀罕你的洋气水儿。

    陈深却笑眯了眼,将点心打开,垫着纸摆了个很好看的花型。

    他说,今天中秋,该吃月饼了[3]





——

[1]此处为杜撰。曾树为海飞老师在《麻雀》中创造的角色,有网友认为其原型是陈恭澍,历史上与曾澈并无关系。

[2]历史上曾澈于1939年9月27日在天津河北大经路被捕,一年间备受严刑拷打,宁死不降,于1940年9月9日被日寇杀害于北平。此处为迎合剧情,将其被捕与被杀时间设定为1940年9月9日同一天。另有资料称,导致军统天津站捕被破坏的“九二八大逮捕”是由9月26日曾澈于被捕后自供,获悉潜伏抗日分子所在地点。此处沿用百度百科曾澈未降版。

[3] 1940年9月16日为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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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身体状况不太好,拖了进度。

明天会有很多小可爱见到本尊,真好吖。


 
标签: 咩喋 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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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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