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国 柒

 

    陈深特意起了个早,但还是一睁眼就看见白念生穿戴整齐,正坐在桌前认真的做着手工。

    他揉了揉脸,从沙发上翻起来,他在贴身的内衣外套着棉布睡衣,离了被子就有些凉,踩着拖鞋取了件厚的睡袍穿上,才去茶柜上冲了杯咖啡。

    白念生见他起来,清清爽爽的叫了声深哥。

    陈深吹着烫起一层水汽的咖啡,过去一看,白念生将昨晚的钥匙仔细穿了根青烟色的线,上面还坠了一颗老木带浆的珠子。

    这是佛珠?他问。

    恩,是以前方丈留下的。白念生说起来有些怀念。

    陈深大概知道佛家的念珠是有数的,平白拆一颗下来总是不该。也就猜到这位方丈故人恐怕是已圆寂作古。

    念生这个举动让他的心头动了动,脸上也就笑了。想白念生到底还是个孩子,山上古刹就正好是单纯童真。

    他拿上已经被白念生刷的干净的食盒,揣着口袋,两个人大大方方的不顾眼线,经过三间路,到他惯常去的早点摊上吃早餐。

    出门前他还怕青年不懂他的意思,转身看看白念生没有准备飞檐走壁的起势,对他的悟性和魄力赞许的点着头。

    不过白念生也不知道他的考量,只管坦荡的像株朝阳中的白杨。

    炸得金黄的油条才上来,扁头就骑着洋车自弄堂那头出现。他看见陈深,远远就在脸上显着笑。到了跟前跳下车子,嬉皮笑脸的叫了声头儿。

    头儿,你今天这么早?我还说帮你买上到处里吃呢。

    陈深夹着油条,指了指桌边让他坐下。他屁股一沾凳子,又一惊一乍的叫起来。

    哎呦这不白英雄吗?您也够早的哈。这是……他朝陈深转了转眼睛,和我们头儿相约吃早餐呐?

    白念生摸了摸鼻子,说那天不过一时之勇,英雄不敢当。陈深看看念生红上来的耳朵,瞥了扁头一眼,好好说话。

    那就叫念生哥?扁头缩了缩脖子,嘿嘿笑着,我们头儿平日总护着我,什么篓子窟窿都帮我顶着,你救了他,那也是我扁头的恩人。他豪气的拍拍口袋,这早餐我请。

    陈深在桌下踹了他一脚,翻着眼瞪他,你的钱还不是我给的?你可真大方,豆浆油条也拿得出手。

    扁头揉着腿,嘿嘿,嘿嘿,我这不也算是帮你省个钱么。

    陈深懒得理他,让他将桌上的食盒拎走,说这是给老毕要的小馄饨,今天毕太太肯定不给他吃早饭。

    扁头应着,说头儿你不去上班?这早餐你亲自送去肯定比我送去的好吃。

    陈深拍下了筷子,绷着脸,你这早餐也不用请了,还钱。

    扁头抱着食盒,推着车子就跑了。

 

    神仙堂的门面不大,招牌却很响。上海那么多明的暗的烟膏馆,就数它最是禄运亨通。除了有行动处的国字号镇着,陈深的交际手腕也是不容小觑。他本是带着白念生从挂着一只红纱灯笼的后门小堂过去,不想到底还是遇上了熟人。

    筱三寳要不是被人搀着,几乎就要仰到了陈深怀里,陈深也不在意,还伸手在他臂上托了一把,笑嘻嘻道:寳老板,今天还舒坦啊?

    筱三寳用他的兰花指抿了抿耳边的头发,眼波流转的一笑,要是深哥早点到,我恐怕更舒坦。

    他看见陈深身后的白念生,暧昧懒散的眼光立即亮起来,轻轻脆脆的夸了个“好”。

    陈深当即就警觉了,筱三寳津门失陷才来的上海,总不会在哪见过白念生。他不留痕迹地往前一步,说寳老板下次过来,叫下边人提前说一声,咱们除了喝茶,还能对一局。

    送走了这个粘人的,皮蛋迎着他们进了后堂,陈深先是点了一支烟,让念生在这里等他,自己和皮蛋到了隔间。他看看槅门轻声说,小堂的门要留好,以后旁人不许走。

    皮蛋也不多解释筱三寳的难缠,就应着。他知道陈深仔细,甚至猜着陈深大概有心将这里布成自己人的联络点。他朝外面的白念生斜了斜眼睛,深哥你是要留下他?

    陈深眯着眼,带着淡淡甜味的烟雾在他耳边缭绕不去。

    这个月毕忠良和宏济善堂的华老板要合作开一家新的烟号,华老板是十六铺的本家,恐怕以后神仙堂的货就要缩水了。

    老毕的意思是,都是自己的买卖,咱这老店也不能亏着。

    他掐了烟,手顺着西装下摆插进裤子口袋里,显出几分生意场上狡猾精算的模样。

    他身手不错,你们一起去进货。

    皮蛋没想到陈深真把这个缺德的买卖做上心了,手指刮了刮眼角,说他愿意做?

    陈深好像被他提醒了,带着笑皱着眉,说我还没问他。

    皮蛋想着之前在苏州河和白念生短短的一面,微微撇嘴。白念生看起来是个青涩稚气的,却相当的机灵,但他肩膀脊梁是硬的,带着强劲的韧性,像是压不弯的乔杉。

    陈深呢,皮蛋是不敢妄自评论的,他收回飘渺的思绪,只能再压低了声音:深哥,之前你叫我查的两个人,有消息了。

 

    白念生太失望了。陈深不仅是一个汉奸,还是一个盗蛀民族力量的毒瘤。

    他不是有意偷看,只是多年习武的耳力警觉。他看见筱三寳的模样就疑惑,又赶上槅门的镂花透风,陈深说着烟馆码头营生进货,皮蛋交给他份钱,陈深甚至还点了点。

    神仙堂精致富贵,赚的是那些所谓上流烟鬼的钱。白念生到前堂几处看了,每间烟阁都是红木桌榻金绸垫子,中屏镶着青白玉的山水镜面,墙上还颇有洋场气氛的贴着时下红火的明星画。

    烟床上一个个锦缎华袍云里雾里像是吐张着口流涎的鎏金蛤蟆,白念生被这毒眼睛的景象烫着了,胸口生起一团不能抑灭的火。他在忠义堂因为禁烟成了洪天寿的眼中钉,和黑娃两人烧了刀疤仓库里的烟土。唐四爷肚子上中了枪,拉着他的手说这把火放的好。他也由此被推上了台面,顶着洪天寿和日本人的勾结,抢财路抗火拼,成了忠义堂新挂帅的小白爷。

    那是个谁也预料不到的春天,北岗巷两边的毛白杨正吐着一团团的绒籽,被码头上的来的风直吹到大沽路上去。

    他为此死了兄弟,对烟毒的恨种在了心里。他看着陈深从槅门里出来,瞪着人说,这是你说的正经事?

    陈深眼睛张得大大的,十分无辜的抹了抹嘴角。

    跟在后面的皮蛋看得出情况不对,从两人身前过去,关门先走了。

    白念生简直想低吼出来,可他还是努力压住当年的年少意气,没有像收拾刀疤一样将眼前人攥着领子顶到茶桌上。

    陈深简直是一个细手细脖子的深闺小姐,甚至他颈上的划伤还没好,他不屑对他动手。

    救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教员。一个国文教员。

    陈深笑了,说小时候,我爹也是这样想过的。不过你可不要占我的便宜。

    他很有兴趣的看着白念生,一点也不在乎现在的白念生随时能跳起来和他打一架。

    白念生受不了他这样的不着调,他自己都要爆炸了,对方却还软得像个柿子。

    陈深说,你和我再去个地方。

    他们来到巨泼来斯路的破庙,这里名叫将军堂,却住着几十个孤儿。几位从龙华搬来的修女维持着这个小小的孤儿院。

    因为战火,孤儿院越来越不景气,有时候连粮食也供不上[1]。普通的人还在为自己的生计受苦,又哪里顾得上这些失去庇护的孩子们。

    陈深将皮蛋给他的钱,交给其中的一位嬷嬷,让她给孩子们在天冷前添些过冬的衣裳。

    白念生看着那些孩子在秃了一块的草地上排队去坐一个木制的转马。嬷嬷说,那是陈深从一个被迫关闭的善堂搬来的,还亲手修好了从脖子上掉下来的马脑袋。

    你是想告诉我,你还是一个好人?

    不是做善事就是好人。陈深靠着门外的廊柱,十分苦恼的摇了摇头。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学会寻找途径。

    白念生依旧是不明白。嬷嬷说圣者的伟大是牺牲,那么为了这些孩子而开设烟馆,难道就是通往“拯救”的途径?为一部分的光明而使另一部分毁灭,这是道德的一种悖论。

    陈深看着不远处的孩子,他们因为一个老旧破烂的玩具而快乐着,白念生想要借着这人肩上的阳光看进他的心里去。陈深掩护了自己,也敲测着自己,表面上是自己救了他的命,实际上却像被陈深踩住了影子,不能轻举妄动。

    陈深没有出卖他,去日本人那里换取一份不小的功劳,可能仅仅是因为他还没有坏透。就像乱世中大多数渺小的人一样,随波逐流苟且偷生,麻木懦弱、自私而可怜的活着。

    他不能理解嬷嬷投注在陈深身上那种慈悲感恩的目光,依旧认为陈深是一个卖国混蛋,但同时也再也提不起愤恨的力量。

    那高高腾起的火焰消去,在他的心头蒙上一层黑沉闷涩的残灰。

    他一个人沉重的走回三间路,发现海报旁的暗号被改成了等待。

    寂静的等待。





——

[1]“因为战火……不景气”出自《麻雀》原文第五章,原句摘用。

——

今天更一章。

文风已经开始崩了,把故事讲明白为主吧。

念生的性格就是这样子,他和陈深注定产生冲突。有机会谈谈我的看法,今天不废话啦。

大家假期愉快。


 
标签: 咩喋 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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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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