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香似远 番外 福临


    沉香取了回来,黄莫如和宁昊天一起里外研究,一天天两人废寝忘食着疯着魔,福临前前后后进进出出,觉着他们自己都将要成仙了。

    世人那里,警察局来取证,由华东香会、江南丝会、青云商会三方协助调查,请示日本驻沪上区领事后,历时一个多月,总算如下公告:

    宁府大少爷宁致远与我局探长安逸尘二人旬报私仇,将黄府少主黄莫如名下私产花坞香坊一处纵火毁坏,造成黄莫如个人资产损失、其名下周边农田河塘受损。经法理医生证实,安逸尘、宁致远均已于纵火当日死亡,故无法追究其火事责任,经济补偿由宁致远之父宁昊天与受害人黄莫如进行民事协商。如有不服此案法理法规判解者,自行整理材料证据,三个月内,由青云镇警察局处引案上报审判厅。

    下有标注:青云镇青云河畔花坞香坊纵火案至此告破。

    原本是个复杂极其的案子,牵扯了魔王娶亲、黄府连环剖尸和宁昊天被绑失踪,还有日本人五次三番的搅合,好在宁老爷和黄少爷都是自家人,又是两边丝会香会的会长,这些天各自奔走,也都摆出一副合乎情理的样子:黄少爷因此事受害颇深,没了自己的藏娇金屋不说,黄府先失家主后损家眷,门面绸缎庄人心惶惶停工缺货,昔日的文雅公子如今焦头烂额;宁昊天受歹人所害深陷旧案谜团,千难万险死里逃生却失爱子,家财被日贼所盗,可惜豪门气度不复,绝世香谱也再无机缘现世;可是两家又阴差阳错有了宁大小姐和黄二少爷为外人津津乐道的“好事”,两位在商会上一照面,均是脸色缤纷,红的绿的十分好看。

    青云镇商会本来就是个地方性的小组织,华中香会和江南丝会可是国字头的大家主儿,根本就是仰其鼻息,自然也不敢冒头在二位之上,全看这两位意思,附和哈腰。想着以后人家亲家难断,所以自以为非常明智的把他俩往缓和里说和,两头说些好话。日本人那里,小雅惠子早将自家傻了的老爹运回日本,一心一意在静思堂研究香艺,借了她和宁少爷的交情,不仅没有追究,更是四处为此事行方便。

    做足了戏份,参与者的反应也和私下预料的一样,事情自然好办的很。至于牵扯的另外三件案子,警察局收了厚金重礼,表示“黄老爷既然已故,我们也不想毁其清誉”然而“追究其与嫌疑人安逸尘之关系”可推断“黄府连环凶杀之事与魔王一案必然有关”但是“此案死者均已入土为安”而“安逸尘作为嫌疑人死无对证”重要的是“此后魔王也再未出现”所以“安逸尘坐实了罪名”——“他即是魔王”——前因后果,算是理清了,无头之案,当然也就完满结局。

    至于宁老爷的被绑疑死,警察局的光头局长则是装模作样的负荆请罪:没有确实掌握线索,误导了令郎,以致后果无法挽回,实在是我方办案失力,于宁老爷有罪呐——福临腹诽,本就是你们和日本人勾结,如今说出这些话来,简直人脸两张皮。

    福临真是佩服自家这两位,面对一群狗腿嘴脸,笑得出、做得出。他自己做管事几十年,变脸、看脸、人鬼扮角儿不在话下,自然是跟着自家老爷学的。他年轻时候想,主子就是天大的,后来见着自己的主子吃亏受屈心里就怎么也过不去,再后来他想明白了,谁不是老天的奴才呢,你有十个百个上千个人使唤着,还不是有个万人之上的使唤你?审视适度的眼色和左右逢源的圆滑不是奴性,是才华。像是他家少爷,从来也没端过茶倒过水,这些基本的涵养素质,却是骨子里带出来的。

    少爷当家的那段时日,且不说比老爷做得好,只说确实和老爷不一样,福临一边感慨昔日无忧的少爷没了,一边也欣慰少爷担得起大事了。

    就像自己一样,以为宁老爷死的时候自己老了,宁少爷走了觉着自己累了,恐怕一垂眼就要追着二人去了。等到宁老爷又回来了,他福临就又是能奔走几十里指挥上千花农的大管家了。

    他的少爷要是能等到老爷回来,可是还能回去曾经的少年模样?

    有些事福临不敢想。无能为力的悔恨,会从无处逃匿的四面八方冒出来、钻出来,牢牢抓住你、困住你。挣扎是痛苦,任其蹂躏吞噬依旧是痛苦。不止自己,福临在黄莫如、在宁昊天身上也看到这苦楚,可是谁也不说,谁都在默默忍受着。

    黄莫如原本也是个如沐春风的妙人,也是出尘胜雪在一众凡夫俗子中清傲孤高的。福临一样也缅怀初见时,对少爷端着拿着、欲擒故纵,怀揣着自己小心思的黄大少爷。后来熟识了,俩人一起站在柳春莺夏里说话,脸颊相近,眉目里透着知交相惜的光亮——良辰美景,两情相悦,那原本是只在书画戏文里才有的。

    福临虽然不懂窥测未来,当下却是最虔诚的。他相信老爷,相信黄莫如,总有一天会成事。但不安如影随形,他梦里无数次惊醒,想起他们祈愿期待的,既悖德又不详,从前被亢奋激动抛到九霄云外的恐惧,在时间流逝里渐渐形成暗抑的压力。福临开始战战兢兢,他怕的不是香法幻术蛊惑人心的魔力,他怕的是,到最后,归来,变成新的失去。

 

    老爷病倒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福临不知由的什么,默契了这许久的两人又撕破了脸。好似犯了疯病的黄莫如险些将宁家的祠堂拆了,宁昊天被他逼得就要在列祖列宗前给儿子的情人下了跪。福临斥开了阿三阿四,自己跑进来,也顾不上主子体面,挡在黄宁中间。

    黄少爷,老爷是有错,可少爷不怪他。

    福临自己先酸了鼻子。黄莫如愣愣瞪着眼,邪佞俊脸颜色变了又变。他走了,留下宁昊天端着不能活动的右手将地上的血书捡起来。

    福临扶他坐下,也不问,只将倒了一地的火烛香台收拾妥当。他余光看到老爷垂着目光在血书上,几乎是被上面的白雪红梅凝住了神,怎么也拔离不开。

    福临说,老爷,这血书您还算数?

    老爷缓缓的点点头,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

    福临叹着气,那黄莫如,对少爷是好的,您也不要委屈着自己。他虽不温顺,但人是极聪明,他一时急佞,不会坏了大事的。

    宁老爷歪了歪头,大事?福临,你知道我和他在做什么?

    福临说我是猜的,到是希望,我这榆木脑袋猜得准呢。

    他家老爷动了动嘴角笑了,疲惫的很,福临也就做个憨傻样子掩饰了点点泪光。

    过了许久,宁老爷说,黄莫如不肯将致远的棺椁下葬。

    福临不明白,那不是口空棺么,就是个给外人看的,少爷他……少爷又不在里面,少爷又……用不着?

    他是不肯让致远进宁家祖坟。

    福临明白了,黄莫如说话算话——少爷是他的人,和宁家再无关系——怕是两个人早有了自己看中的归处。

    他有些想笑,美满幸福的滋味蔓延上来。福临知道这也对不住老爷对不住宁家的祖宗们,可这是好事啊,多让人高兴欣慰的事啊。

    一对痴儿一双人,生而同眠死同衾,卿卿相许是如此。

    比起宁家子孙之孝,福临更关心的还是他少爷是不是随心是不是自在,反正香火延续开枝散叶,也早就没戏了不是么。

    老爷也在前几日将自家祖陵拆尽,玉砖青松都弄得翻覆毁倒,就为了找到一味给太爷陪葬熏尸的干花制粉。当时正是初雪寒天,黄莫如冷眼一旁,恐怕心里也是涔涔冷笑吧。

    宁老爷要是真在这件自种祸根的事上拧不过,福临自知没办法帮忙。他看得出老爷心力交瘁,只想着将人劝到少爷乐意的那边去,不想宁昊天手里血书看着看着便从紫檀椅上滑下来,倒在地上。

    一病不起。

    老爷出殡那天黄莫如也一个人亲手为少爷下葬。福临想他也不会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天下雪,和下雨一样,都是簌簌飘零的眼泪。天冷,天寒,可这方天地还是青的绿的。江南好,好就好在这四季春。福临思绪又远又乱,他这边唱着哭词烧着白钱,由衷的为老爷恸哭洒泪,一边又想着不知道少爷那里如何,黄莫如究竟有没有请过先生看风水?那一世阴阳可是极好的?

    这一次宁昊天的死,福临竟是不怕了,也没再觉得疲惫老态。要说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宁府里还有那一位姓黄的少爷?

    他福临什么时候,就认了这个少爷呢?

 

    黄莫如雪后搬进了宁府,住在宁少爷的房里,福临像是对着他家小霸王一样细致忠诚。

    宁府上下,早就习惯了严守秘密,管好自己的眼,守好自己的嘴,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本分——这尸供腐的秘密,宁府什么时候没有过?送走一位香扑扑的的香雪吟,这不又换上了一众人心心念念的宁少爷?

    偶尔碎嘴嚼舌根的不是没有,多数也就是想不通怎么就有了新主子。福临就又搬出苦口婆心的那一套:

    宁府还是原来的宁府,咱们少爷没有死,就是避难才走了南洋;可家里不能没有个主心骨儿,老爷才托黄少爷主持家业;你们只能把黄少爷当成咱自家的少爷来伺候,哪天黄少爷接了少爷回来,他可是要看到从前一样的家。

    睁眼说瞎话,大家个个都心知肚明。虽然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儿,但明面上的说词又是一回事儿。福临站着说话背着手,手心里捻着个南红坠子,脑里翻来覆去的想:当初就不该停灵,给警察局那帮孙子几条金鱼矩子报个失踪不好嘛?可那时候他和大小姐都慌了神,又以为黄莫如也跟着去了冥往天地双宿双飞了,没能想到现在也是正常。

    嘛,什么谎都是能圆的,只要结果是真的,谁还在乎过程是假的?

    阿四就还是个狞脑袋,整天梗着脖子气呋呋的瞪着眼给黄莫如添堵。不过黄少爷眼里什么时候能有他?福临看他软硬不吃,再看看黄莫如也g不屑与其一般见识,也只好随他去了。

    本想着阿三就伶俐多了,从前的机灵一样一样的。可有次天将黑阿三一个人在少爷以前的小厨房外面挖花坑,福临在身后看他,将人吓了一跳。

    花坑下面埋了当初小雅惠子控制安逸尘的香鹤散,浇花时浸了稻米水就发挥的非常快。

    福临将人拎到自己房里,不知该气该笑,阿三自己也痛快,他说之前慧子小姐走前说黄大少模样不好,容易受歹人控制,要我们留心。

    福临敲他,你当我是傻?歹人?这歹人还在这正义凛然、大放厥词呢!

    你布了多久?

    阿三说第四天,还没浇过水。

    都给我挖出来。

    阿三昂着头就红起眼圈来。

    你有什么委屈的?你这是替你少爷报仇血恨吗?你知道你少爷心念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他黄莫如又疯又痴为的什么吗?你懂吗?

    福临收拾了他,自己回去房里也在想,宁老爷病重时也说了:黄莫如之前经历了香寒油大火,又被火热熏蒸的济魂香浸染了好几个时辰,眼下又整日和方法诡异的凝香炼香朝夕相对……

    宁老爷神色沉重,他说啊,福临呐,看着他。

    福临琢磨,老爷没有对自己说明白,一是因为他和黄莫如计算之事于福临也只知皮毛,再者恐怕是连老爷自己也不知道该“看着”什么?

    香鹤散挖出来,福临却好像心里受了摆布,白天夜里心魂不宁。后来隔了几天,竟在半夜里瞧见他的宁少爷笼着一团微微的光亮,从窗外的回廊往园子里去。

    映在窗页上的轮廓将福临吓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外裳,缩着脖子就跟出去。

    黑沉的夜晚静谧,那轻盈之光飘忽着,像一只翩飞的蝴蝶,飞进福临的心里,他觉着这香蝶准儿是带着火,撩烧起自己胸膛中漫漫长野。他日日期望的那个梦啊,如今怕不是成了真?

    回廊曲折,绕过书房,拐去祠堂,熟悉又朦胧的人影影影绰绰。福临不敢近前,垫着脚,摒着气,袖子沾着额眼上的潮湿。他怕这是少爷的游魂正迷着路,或是少爷刚醒了神志微茫,他怕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那汗毛孔里往外挤出汗滴的声音,惊吓了这个虚无缥缈一般的人。

    像是燃香晕出的烟画,画中人弱不禁风,一步走,一步摇,一肩浓郁,一肩化去。福临的眼角往下坠着水珠,他也辨不出是汗是泪,那人一路飘摇来到祠堂前的月桂树下,一旁的石榴也满是夜色里的深红。

    福临远远地,总算看出那流萤的光亮是一盏玉白底色的牛皮灯。灯皮绣着千丝万线的银钩菊,上下飞绦,描着墨翠色的竹棱骨,底下是一把碧葱丝穗子,好看清雅得紧。这灯是少爷那年从上元灯会上带回来的,那会子还是整天琢磨着哄着黄家大少爷玩闹,后来黄莫如来来去去都是拎着它,一直挂在少爷房里的镂花屏上。

    执灯人不动,像是为那月华着了魔,仰头细细的看,眼睛望进这沉沉天地,也是一汪水光迷离。

    往日里更近烟色的头发许是夜晚昏暗的缘故,此时看来竟是格外幽黑,那玲珑剔透的侧面,在似与不似之间朦胧不清。仔细看,福临又不能确定那是宁致远,然而他心里既然存了不可能的疑惑,就更加被这可能动摇。姣好的眉峰唇线浸在微光妖娆里,怕是一个眨眼,就消失不见。

    他的少爷一如往常,穿着考究的衬衫马甲,洋装长裤拼花皮鞋,脖子里还系着藤花丝巾。整个人都是令人怀念的干净模样,福临心上想,天寒了,少爷怎么也不穿个御寒的外衣?大半夜的到这里来,是要叫醒黄莫如?和他语幽通梦?

    他揣测着,老脸贴在柒柱后面摒神静气的看。可少爷就那么站着,似要将那月桂广寒望到天荒地老。

    过了好一会子,少爷像是想起来什么,不知从身上哪里拿出一件墨蓝长褂,乖巧仔细的披上。

    福临愣了愣,禁不住双眼模糊。

    也不是每天,隔三差五宁少爷就出来夜游,福临在自己屋里等着,有了人影就跟出去。宁致远倒是哪儿也不去,就是跟那两株月桂石榴结了媒,在那树下望月宫。

    又一日起,少爷在说话。

    他自己对着万籁俱静的虚空,一如就真的对着那个人。

    福临虽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却看得出他脸上的灵动轻快和婉赧多情,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那是被抑藏许久的小霸王。顽皮跳脱且嬉皮笑脸,装模作样又霸道体贴,聪明绝顶却祸害上下,一副春来百花自然开的纨绔,却心里情意千斤重,谁也不能放下的小霸王,在经历这许许多多之后,在这样的霜寒露重的夜里,又重现惨淡哀凉的人间。

    福临以前从来不怕掉泪,毕竟眼泪是给亲人的,又不是滥情,那些男儿大道理,谁不是咬着牙说给别人听?可这些日子他不想再湿透眼眶,因为那咸涩的水能把眼前的人淹没,将那如幻似真的美好模糊得一塌糊涂。

    福临想过,黄莫如可知道?

    少爷他成了话本奇谈鬼怪异录里的痴情鬼魅,与你黄大少爷昼夜相隔,阴阳两绝,却执迷不去,却一人欢笑?他困在这方天尺地依凭一点灯火依稀而立,风来且去,星霜寄予,他到底何时才能真正看上你一眼?见上你一面?

    可那些时日黄少爷愈见消瘦,脸色灰白,本就显他身形的长衫都松垮了许多,眼窝陷的深了,青黛从眼底渗出来染了眼周,那比往日相差许多的侧影,竟生也出几分宁少爷一般纤细的模糊来。他日日投身在祠堂暗室的事业里,几乎不见天光。曾经烈如炙火的厉目里,骇人的精锐在一点点消磨散去,福临以为绝不会在他身上见到的死灰之相,却好似祸害之水,消无声息却带着惊天气势,吞噬而来。

    福临不敢想,黄莫如在快步宁老爷的后尘,也许哪一天,这个苦苦支撑的宁府,要再一次失去所谓的“信奉”。

    好的不灵坏的灵,恐怖的念想侵蚀人心。宁致远的身形倒下的那一刻,福临以为他的乌鸦嘴到底被老天应验了。

    他忘了人鬼殊途,忘了默默许下的退避准则,一个踉跄奔了过去。

    然而没有镜花水月,没有魂飞魄散。

    影子是有的,身体是实在的,鼻息微弱至极……却也是有温度的。

    福临扶起灯笼,抹着冷汗涕泪甩给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若不是要快些救人治症,他还要在连续打上百个十个。

    他将黄莫如背进书房,手脚麻利的为其换了外衣。他手下不停,心里也千思万绪破了干净;他千猜万想,却依旧被真相惊吓得没了主意。

    他们本就相像,身形相仿,眉眼也都是一等一的精致,那惟妙惟肖的神情举止,也是因了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着彼此。

    他瘦了,便是因为日夜不寐,日夜煎熬。他白日思念,夜晚相诉;白日苟活,夜晚如死,白日做他苦苦追寻起死回生的遗世子,夜晚便做那痴痴默守生死相隔的失魂人。

    福临念着佛念着经,他什么也不信,却求此时西天佛祖东方天帝给个安好。

    他知道黄莫如是疯子是魔怔,却不知道竟是个被自己的心,困住、缠住的疯子。

    老爷想到了,叫他看着,他却没看透。

    少爷、少爷!

    ……这两个又痴、又傻的少爷呀。

    他们将情爱看得重过千万,却轻待了生死;他们许给天地一生一世,却不认命数纠缠。他们一个人受过的苦难折磨,另一个总也会再遭过一番……这到底什么道理,凭的折磨这一对可怜的人?

    福临叫了阿三阿四,将之前的香鹤散又填了,阿三从不多话,在私下与他说了小雅惠子交代的法子。

    稻米水会增加香鹤散控制人心的力量,玉竹浆却可以安神平复悸动暴躁的情绪。福临看着那糯白水流渗下黑土三尺,稳住了自己虚实忐忑的心。

 

    那之后,黄莫如一场大病完愈,像是参悟了多少道理。沉静温稳的气态恢复如昔,寡言少语还是一样,却至少三餐进食,睡眠规律,算是找回了从前那点儿烟火气,当然整体还是清冷的,像是从前哪个不懂事的胡说的:要没有我们少爷,他黄大少怕是见了阎王倒立都不会笑。

    看着人是正常了,福临也不含糊,当着这位新当家的面,将自家少爷的衣服里外整理妥帖,依旧是放回了卧房的柜格里,黄大少爷不语,却盯紧了那烧得半毁的牛皮灯。福临明白,找灯匠问来了最好的皮料和龙骨,一一备好了,给手艺造诣天下第二的黄少爷送了去。不消几日灯修好了,只见黄莫如又将它挂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那一出卿卿生死的游魂大梦,再无上演,却隐痕灼人。黄莫如则背负这痛楚,继续人法三方的绝密演练。福临不愿回想,也将他再次的投入看在眼里,便又一次抛开了念佛诵经的愚昧事——人伦逆反的大事,佛祖神仙怕是都不肯管的,不跳出来给你搅局就是万万幸了。

    又是满月将去,宁大小姐临盆在即,福临和黄莫如一起回去黄府,小姐情绪焦躁难安,娇狞脾气上来,死活不肯在床上躺着。福临知道她念着什么,可又能有什么办法?他陪小姐走了大半个园子,不知不觉逛到黄莫如的棠苑,看着那芭蕉依偎的凉瓦寒墙,福临就说了句混账话:

    少爷的苦受尽了,往后该是好了。

    宁佩珊攥着他的手,恨不得将他手腕掰断了。她瞪着他的脸,脸上簌簌全是泪,可她天生的娟秀眉目,就算眼里凶神恶煞,也全没有叫人害怕的气势。

    福临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就该掌嘴,正巧黄慕云端着个食匣来了,他便赶紧寻了借口退开。黄慕云总算也开了点天眼,知道哄着媳妇说些戳心窝的话。福临走到石阶那边往回看,他俩靠在月门边上,看着池子里蓝澈澈的水,水里映着阳桂花,好似也多了一重四散飘摇的甜腻香。

    谁知道巧了,那晚上宁佩珊苦苦生下一双儿女,下午从园子里回来的黄莫如也病症不明的昏睡了两天两夜。

    两个孩子模样自然是极好的,小姐却耐不住,回想起自己兄妹儿时种种,更联想到如今只余她一人的宁家。黄慕云怕她哭得伤了身子,想要将孩子抱出去,却被小姐骂一通,福临也看出这姑爷总算是疼着她家小姐的,旁敲侧击的说些软话。

    小两口闹着,待黄莫如醒了也来看孩子。虽然前日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什么时候累着了,但此刻气色简直好极。福临猜想,他那样执着于生死之事的一个人,见到新的生命诞生,恐怕心中触动萌生的不仅是喜悦,还有他们旁人不懂的一些,许是更加细腻,许是更加感怆。

    福临不懂别人,却知道自己,他现在脸上全是喜气,全身都是干劲儿,可心里呢,打他第一眼见到那两位小主人,他就好似回到了二十几年前。

    他自己感慨着,又不能露声色,他是在场最卑微的,是最不能表露出缅怀伤感的,他能高兴地像个傻子,却不能真的傻了,他忙进忙出请人做生辰签,做初世帖,红绳百岁钱样样置办好了,才袖手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他内心深处纠结复杂的喜悦。

    待他顺着初晨的那道金灿敞亮的云光回神,他看见黄莫如笑了。

    不止福临,黄慕云也是呆了的。

    黄莫如用手挨着婴儿的小脸,那脸上的神态,像是隔着久远的年华注目这一点星光微明的希望,温柔而静谧的,深沉冗长。

    福临觉着,他不是在看这两位小主子,他看的是什么自己幻象里托生的人,就和那时候穿戴宁少爷的衣装打扮一样……别是又要犯疯病了。

    黄慕云被自家大哥的模样振奋到傻了,咧着一口白牙凑上来给黄莫如搬了椅子,还扶着胳膊搀他坐下。宁佩珊瞪着愣愣的大眼,和同样惊奇不已的福临对看一眼,一屋子下人主子都像是见了新鲜玩意儿。

    黄家兄弟姊妹,恐怕自总角年纪起,就不见有这敬亲孝悌的千分之一。黄家人的冷漠冷血高贵假态,眼高于顶又心机你我,这便是宁家父子不屑其家风刻薄,不与往来最简单直接的原因,也同是因此才有了安秋声趁机挑拨仇恨,才有了被小雅为首的日本人操控人心营布阴谋的惨痛下场。

    所以宁少爷对着安逸尘说,你不幸,却也万幸。

    不幸被迫与血亲离散,被迫冠上为母报仇之名,被迫驯养为仇恨的傀儡之子;却万幸养父待他万般之好,教他中外学识,万幸在仇恨的灌溉哺养中,自持自律,学会辨别善恶,自己有了一颗坚定不摧的心。

    如若生于此,长于此,莫不会再出一个黄莫如?

    一个执狞狂妄,不视万物,却能为爱人倾罄血肉骸骨的人。不论善恶,倒也算得上单纯天真——福临忘不了宁致远那低垂的眸子,喃喃的说着那句话:

    黄莫如,是个叫我心疼的。

    道是谁不怨命运造化弄人无常?他们三人,不幸有大幸,千万人中,却遇彼此作稻草。

    福临从宁小姐身前悄没声儿的挪开,妥帖候在黄莫如的下手边。黄大少爷当然是他黄府的当家,这是不争的规矩。可虽说在外人看来,宁家如今不是大姑爷黄慕云的主事,而是自家姑奶奶的东床长兄里外操劳,也是件难猜的豪门轶事,但作为故事中人,更是明白来龙去脉的重要人物之一,福临清楚自己的位置,安身立命之处。

    他能在哪?只能是黄莫如,如今宁府正经主人的身后。

    黄慕云揣摩着黄莫如的心思,他暧昧踌躇的脸上,将此时此刻的纠结表露无遗。在福临看来,黄慕云一点也不似自诩聪明的黄梦清以为的那样傻,他将自己在这混水里的择得清楚,就有着堪比猪二爷天蓬元帅的和泥功夫。但是他这个人明明不讨喜,却偏就凭着那一张素净端正、挂着苦相的白面脸,骗走了他宁家一根筋的大小姐。

    他弯着腰,抬手为自己的宝贝孩儿掖了掖莫名翻开的襁褓巾,却不想黄莫如垂着眼不露声色的一瞥。黄慕云讪讪收回手,福临也瞄出几分尴尬,心道,这黄二少爷眼力不佳倒是演得过真了。

    黄慕云自己说,大哥,慕云请你为两个孩子取个名吧。

    黄莫如微微摇着头,他说,这样可好?

    他说的轻,像是不为黄二少爷说的,他侧着头,嘴角含笑,有那么一会儿大家都下意识静了神,就那么看着他。再见黄莫如的笑意缓缓绽开,众人也仿佛松了一口气,眼角流露的柔情温润,似是等来了冥冥之中的答复。

    他那一笑,如沐春风。

    他说,愿我黄宁两家,此后光满荫庭,天华庇佑;愿你我后人,福祉香歆,慈馨在怀。

    黄晅盈、黄馥心。

    六个墨笔楷字落下,宁大小姐也一道儿落了眼泪,手帕掩着脸,比黄慕云还动情的道着谢,谢声里夹着引人悲楚的呜咽。福临知道,大小姐心里有话,不能说,她咽在喉里心里,自己痛着受刀割着,也不能把这刀子吐出来让那个人心口上流血。

    福临也老目泪然,这便是他家少爷的念想啊。少爷看重人心善恶,他也有那份难能可贵的资本:他凭自己的心去教化,用自己的心去渡人;他誓卫恶人有报,而遇着善人做了恶事,他也绝不姑息;他相信人性本善,总能在一念之时唤回良知;他祈愿天恩报怨,他渴望众生皆得善终;他让自己为这血海深仇赎罪,担下骂名丑名……他竭尽努力换得天明云散,只为那之后,众人心田皆换净土,只为在后世人的身前,破开一条光明照耀的坦途。

    不是伤心事,不淌灼心泪。前事模糊,正是因为在承受着累累血泪的无情腌渍。

 

    黄莫如当晚就回去宁府,福临看着黄姑爷好像终于长大成人一般对宁佩珊悉心照料,他总算不用咬着牙,算是踏实心来跟着回去。黄慕云准备送他大哥就候在棠苑门外,黄莫如提着长褂衣襟自那茵茵如团的花下经过,福临便听这个傻姑爷自言自话,他说愚人不自欺。

    是啊,自欺欺人的,可不就是那些钻了牛角尖的聪明人吗?

    黄宁这两位顶是人尖尖的大少爷,都是着了什么魔呢。

    回去路上,福临和黄慕云都在小心翼翼的打量变化颇大的黄莫如,要说奇怪,就是黄大少抬头挺胸,步履儒稳,好似回到了那个风华正茂,在茶道琴社一众文雅会所傲然群仕的时候。

    但又温和得多,没有任凭芒刺逼人,倒更像是,更像是藏掖不住的欢欣,在冷静的外皮之下,汩汩的往外冒。

    福临冷汗淋淋,要是这黄家的一对双儿把黄莫如刺激过了,恐怕他宁府的天又要塌了。

    快到宁府门口,黄慕云提着灯,后面跟着的下人轻悄悄几个。福临猜他有话要说,不仅他猜到,黄莫如大概也猜到,不然扔下才刚产子的宁大小姐一人在家,别说将他家妹控少爷当个宝的黄莫如,就是他福临也不答应。

    果然到了府前,院内的灯童开门迎出来,黄慕云才叫了一声大哥。

    黄莫如悠悠看着他等他说话。福临在一旁心思回转,那大少爷耐心稳妥的神态绝对的,和这连月来的模样不一样。

    黄慕云看看福临,福临便识趣的退开,他站在几步之外,远在那被夜风卷起的低语音旋之外。他不知那黄氏兄弟是交心,还是怀旧,他也不感兴趣。作为一名资深管家,他早就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恍然间意识到,他这个宁府的管家,他在等待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归来的少爷。

    现实的伤感是无可推逆的。他曾在起死回生的追求中被一个又一个、被宁昊天、被黄莫如迷惑,像他们一样虔诚信奉坚定不疑,然而心底却藏着恐惧和屈服。福临僵硬着身子,盯着宁府大道远处那一块曾供他歇息洒泪的磐石,那个夜里,他将伤重的少爷送走,送到这个人的所在,自那时起,他就在这悲恸天地的戏文里添了第一把寒霜。

    那之后,黄莫如不再进去祠堂,他开始有了余裕赏花写字,

    福临终于看到这世界冰融将消的预示。

    福临还是有点儿怕,可这点儿胆怯被重新燃起的更盛烈的希望围剿抹杀。

    在那天他一边给黄莫如脱下少爷的洋装,一边真的以为黄莫如也会死的时候,他才看清了这个人——他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够将少爷带回来。不然,就算所有人都放弃、接受了早已确凿的现实,他也会杀了自己,去到那个生死无关的世界,与少爷重逢。

    黄莫如就好像沉眠在悬崖深处一只枭鸟,这个世界的死活,他自己的死活,都是茫茫身外事。有一日悬崖顶上的冰壁落了,雪渗进了春色,桃花枝桠,嫩绿鹅黄都是淡的,那嫣粉透着晶莹灵秀,粉得让他心尖颤栗。宁致远就是那一瞬照亮香粉馥郁的光,让他不得不看,不得不知晓了一切的温冷炎寒;不得不在意生死快活,在意这所见的颜色斑斓,在意到要伸出手去抢夺、去占有——

    直至拥抱在怀,再无放手。

 

    福临自诩是个历久弥新的好管家。他没有自己的家人,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他觉着宁老爷就是他的兄长,宁少爷宁小姐便是他的侄儿孩儿,黄大少爷是管不了的忤逆外甥,黄二少爷倒是真的扶不上墙的小女婿。尽管他恪守奴仆的本分,不会将这大不敬的感触流露在外,但他这单方面的付出却绝不是卑微的。他把自己放在戏文之外,偶尔跳进去一把鼻涕一把泪,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却又逼着自己退出来,好好看明白那纷扰纠葛的天作因缘。

    福临相信这一出香恨调结局是好的,最坏的事情他都已经亲眼所见、都已经被那辛苦的两人痛彻心扉的经历过,还能有什么呢。





——

文章还没有完结,我在这时说这些可能有些过早。

如香似远,本来是构思的一个活色与茧镇结合的长篇故事的番外,或者说后续,但是精力有限,没能将初心向往的命运纠葛落笔成真,反而先将后来阴阳相隔的两人放了出来,且越写越长,毫无计划。

所以借福临的口,将过去的事情讲一讲,讲得很急很赶,有种锣鼓点催命的感觉。不知道大家看来如何,反正我自己是有些压抑难受。

以前说过想聊一聊我所理解的黄莫如,但是恐怕会又臭又长。我只能说,在保持小霸王原型本色的同时,我对黄大少的私设颇多。抛开可以预见的影视剧中的改编,在原作小说中,黄莫如痴情专注,隐忍睿智,却也将黄家人的冷血性控制欲继承一二。可在我看来他恐怕是整个故事中唯一和“恶”字不沾边的主要角色,却也不能算个十足的好人,这里给他扣个疯傻癫狂的帽子,也不算多委屈。

而且我有心放任了安逸尘的炮灰情感线:小霸王走上弯路还是挺难的,必须有人不轻不重的推他一把;而且有他在,黄莫如的自私而悲壮,执着而病态的爱情观,才能受激而无限放大。

特别说明一下,这两位少爷的故事,有两首歌对其影很大。

“心如玄铁”和“愿娶春风笔”

因此在文中几处都有借鉴歌词之意,来挽救我描写二人命运的词穷语寡。

“那个人筚路蓝缕,他一路微笑亲切,他揽星光淬火,惜晨露煮血。”

心如玄铁中的这四句,真是扎在我心里,至于愿娶春风笔,推荐一支黄宁CP的同名MV,这两位少爷八竿子打不着的牵绊,你肯定都信了。

另外,作为我这样一个起名废,原本长篇的名字自以为很得意很唯美的,以至于到现在都对如香似远这个拉郎标题深感惭愧。

最后,真想好好把脑子里的画面全都掏出来给你们看啊!


 
标签: 咩喋 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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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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