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香似远 柒 捌

 

    宁致远眼睛绕着进餐的黄莫如,在他身上搜索蛛丝马迹的由头,上下翩飞的羽扇睫毛就好似真的带起多少心澜秋波,黄莫如大概被他盯得紧了,没吃多少便放下碗筷。

    “吃好了?”宁致远睨着眼问他。

    “好了。”

    “回家?”

    “嗯。”

    黄莫如五指并拢顺一顺头发,朝身边的方向微微一笑,他向后仰着身子,双手撩起膝上长衫缓缓站起。

    小霸王这会子倒是更精明了,眼神在桌上瑞蚨祥的锦盒上溜了几圈。黄莫如不是多勤快好动的人,这盒子里必然是有什么蹊跷,不然他大可以扫墓回来再去取了,或是直接叫阿三阿四哪个跑腿儿的走一趟。

     他隐隐心悸惴惴难安,就怕这里面的物件儿和老头的香灰一样,是黄莫如背着自己搞的花样。

    他现在只想快快回家,进了内房关上槅门就剩他俩,戳着黄莫如的净白脸蛋儿让他把吞吞吐吐的诡计全都倒出来。

    “拿个小巧些的食匣来。”黄莫如吩咐伺候在雅阁外面的小二,说完自己又走回去,小二进来托着兰草大漆匣子,他竟是亲自拿起筷子将几乎没动的凤蝶酥一块一块拣好摆正,又轻稳的盖上盖子将外巾打了结。

    “带回去做什么?”宁致远耐心有限抱着胳膊带着几分嫌弃。“凤蝶酥不比旁的点心,凉的吃了又硬又干,噎巴巴的,大少爷何苦讨这没滋味的稀罕?”

    他说的无心,却是话尽就在自己心口赌上一口气。愣了一愣,就有些气急败坏,浑身的不痛快,揣着口袋踢踢踏踏的一边糟蹋楼梯一边下去了。

    黄莫如听着他走了,也是心不在焉,手上捻了捻食匣外巾的布料,不过是素青染色的粗面软布,很是无趣。

    他下到楼下,宁致远早就站进天雨里,任凭这自然造化冲洗着他的身子,渡化着他的心。人不能眼神相会,是多大的折磨?他怎么猜到你心里委屈的一团火,他怎么化解你四肢百骸的冰冻。

    送出来的掌柜递上桐油伞,茶色伞面衬着几笔冬梅,两人都抬头望着阴愁的天色。

    就并肩往这虚无缥缈的世界里走去。

 


    自从宁昊天死了,安秋声带着假儿子跑了,宁佩珊大着肚子和黄慕云住到了一处,黄莫如就清爽爽的搬进了宁府——反正这空壳子府邸也早就被宁致远写了字据抵给他了——他和宁致远的小香坊烧得寸草不生,他也只有躺在那人从前日日打滚的罗汉床上,才睡得安稳。

    离着大门还远就有看门的下人报了声黄少爷回府,才迈门槛儿阿三就迎上来,从黄莫如手里接过几件东西,阿四也蹭了两步沉着脸在一边打伞。穿过垂花门,福临提着长衫笑容满脸,一边点头哈腰的跟着,一边说着这一半天里府上的几件小事,端着花盘的丫鬟穿着浅色干净的花娘衫,从院东走到西门去,经过人前给黄莫如低头屈膝的行着礼。

    这诺大的宅院,从前的家臣内女一个没变,昔日的青枝红蕊一株未移,正堂之内,制香世家的格训铭言依旧高高在上,朱门额顶,浑厚足金的“宁府”二字生生死死挂在世人眼中,挂在这一干人苦了又酸了的心上。

    宁致远回来便知道黄莫如在他宁家住下了,也知道这里里外外还都是昔日的样子。除去说这是对他宁家大少爷的缅怀难忘,他总觉着还有些旁的什么。他有时不知黄大少是个什么样心思,他们两个也并非时时都能猜透对方。

    他始终觉得自己在黄莫如编织的一张网里,被迷惑被操纵,身不由己的、又几乎是心甘情愿的。

    也许相比情爱,更像是较量。信任和揣测在天平两端游移,忽上忽下失之交臂,一场缠绵甜蜜的斗争。

    宁昊天被绑架软禁那么长时间,再到后来假死,宁致远是真的以为黄天明就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那时起再到他暗地里查出二十年三家丑闻的真相,这之间宁致远觉得自己好像个铜打的傀儡——他关着佩珊、命人打伤了黄慕云、将花农们赶出日本人画了圈的花田地,答应小野娶他的女儿为妻,在自家香坊里没日没夜的研炼奇香——就真是梦一场,从前鸡飞狗跳的小霸王到真正恶贯满盈的大魔王。

    可就是如此,他还是总要在花前月下和黄莫如见上一面,说些花哨话,放任两人的耳鬓厮磨。

    这个世人眼中置身事外的大少爷,他就当做他是个置身事外的大少爷。

    黄莫如藏着自己的阴狠偏狂,宁致远却没有什么怕天下人知道的。他既做了青云镇的坏人,就要坏得风光八面,他也想让人知道,毕竟坏人也是有心的。尽管有些人坏得是连心都坏了,像是黄天鸣。

    操心劳力的安逸尘见他又受伤,红了眼的要杀了黄莫如,说黄莫如才是魔王,给他看那些蛛丝马迹的证据。宁致远当时觉得安逸尘是傻了是脑袋被日本人敲开花了,他怎么可能会相信?就是真的,他也要黄莫如亲口说的。

    于是安逸尘又以为他拿黄莫如没办法,他说笑话,小爷我戳他痛处戳得准儿准儿的。

    又甜嫩又骄横的宁致远也有厉敢决绝,更是对谁也不吝啬。

    黄莫如掐着小野的喉咙,宁致远掏出了枪。

    枪口从抵着黄莫如的胸前移到自己的头上,宁致远一点也不怕,他说黄莫如你好好想一想,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黄莫如第一次被伤着了心,他的眼里没有了往日精锐智慧的光彩,难以置信又动摇不已。被他用幽黑沉重的一双眸子看着,宁致远觉着自己身心被老天爷狠狠捅穿了无数个孔洞。

    小野命人押着黄莫如进了密道,宁致远才有力气将举着枪的手放下。

 


    黄莫如没有回去宁致远的卧房,也没去书房,他提着锦盒一路直到宁家祠堂。宁昊天请来装模作样的菩萨力士罗汉金刚,依旧满面慈笑吹胡子瞪眼。宁致远依旧和从前一样不将这些上仙放在眼里,歪着身子靠在供案上,黄莫如提了衣襟,猫腰掀起暗门,也不管宁致远是否跟着,自己麻利的钻下去。

    暗室并不暗,高低错落的香蜡火烛依旧通明,层层叠叠的红纱艳帐静静垂着,宁昊天亲手浸培的永生牡丹瓣重如楼,在色海中点缀的清白冰莲更是盈透得几乎滴水。一切鹅黄朱秀莹蓝奇紫都是诡异妖娆的好看着。宁致远从前就觉得这里就是死人呆的地方,也就只有死人,才会被迫接受这般精心布置的香艳绮丽。

    这原本也不是黄莫如的品味。他既不像宁昊天追求形式之繁变化之美,也不像安秋声标榜清高绝立不屑颜色。他在黄天鸣暗仄压抑的深宅重院里长大,为了在人心叵测中自保,隔却鬼魅浮生的滋扰,他将自己的书房卧房秋棠内院伪装得昏明暧昧,在旧蓝桑锈的色调里来来去去,做一个融于阴郁的人。久而久之,二十几年来,他所向往的那些美好之物,早就提炼升华成一片不知身在何处的光亮。

    敲震暗昧的光亮、驱散阴霾的光亮,令他心安、令他气和、宁静致远的光亮。

    宁致远红着白净的鼻尖眼尾,好不狼狈的散着头发穿着杏白内衫,在覆雪的桃枝之下,一双葱玉莹润的手抹乱了春花香炼的胭脂——通透淬泠的、嫣然明媚的光亮,那才是真正洒在了他的心上。

    这初见的光亮带着花香,那指尖满是闪跃灵动的煽情。宁致远从他的手上接过玉丝帕子,蹭了自己脸上的粉脂凝酥,颦眉垂目之后,又是眉眼含笑。

    他是想忘都忘不掉那欣喜悸动的滋味。

    是以他后来双手捧着对方白嫩精致的小脸,看不够。这个招摇张狂的小霸王,怎么就变成了救赎他的使者。

    怎么就变成了坟茔在林的枯魂白骨。

 

 

    “你……莫不是我爹给你留了什么恶毒念想?”

    宁致远一进这花香袭人的暗室就颈后发凉,一双眼睛溜溜儿的上下左右看得警惕非常。他对这地方没有好感,不管是那次为了和黄莫如幽会误打误撞窥见宁爹视若珍宝的香雪吟的死人脸,还是后来魔王事件愈演愈烈被安逸尘逼迫着搜查宁府,他都在这里体验了心惊动魄胆战心惊。

    再加上宁昊天厚颜无耻的颠倒黑白,非要指鹿为马,以为他不记得娘亲素云面貌,宁致远被气得简直要不认他这个亲爹。他怎么会对这个藏着供着占据爹爹一生心尖的女人的陈尸房有什么好脾气。就是那段打肿脸充胖子、一个人撑着宁家飘摇不倒的大恶人时期,他都对这个混账地方敬而远之。

    “恶毒?”黄莫如笑着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宁老爷从来看我不顺眼,能把什么传世秘法留给我?”

    “你们俩在香士奇那老头儿身上没少算计,我看啊,默契的很。”

    “那也是拜你所赐。”

     宁致远挑着眉毛,什么意思,他和那个早早升天丢下一堆烂摊子的臭老头可没交集。

    黄莫如听他不说话了,穿过层叠幔帐走到房间正中。原本铺满雪莲香冰、雾气袅袅的睡仙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岫青案,上面摆着数量庞大的瓶瓶罐罐。宁致远识得这都是宁爹心爱的物件。宁昊天好精作,讲究利器天工,这里每一件器物钵皿都是上好的材质顶尖的型制,不是炼制最珍贵最极致的香法,他也不舍得把这一套搬出来。

    但是此刻有些制瓶中还有不少的精油,宁昊天死了三个月,在那之后,应该没有人在来到这间暗室。

    宁致远狐疑的看着黄莫如靠近,将锦盒放在案上,背过手,像是观赏奇珍异宝一般伏着身子将一众稥器看来看去。

    “你不是要替我这个不孝子,继承我爹的衣钵吧?”

    黄莫如闻言笑了。“本来就是儿婿,也没错。”他向身旁飘去一眼,全是得意轻佻,声音又低韵绵长,这一眼一句让宁致远脸上发烧。

    “……黄大少平日里惜字如金,但是说起情话来可比我小霸王还厉害。”

    “还不是说给你听的。”黄莫如收起摇头晃脑,说得颇为正经。

    宁致远有点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的脸,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

    黄莫如确实有些人情难进,比之安逸尘的热心体贴,他只叫人捉摸不定,所以一开始宁致远才专门琢磨他,各种法子哄着求着,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小羊羔送进了狼肚子。

    也是因为平日里端得太好,黄莫如偶尔流露的恻隐之心,或者说是心情舒畅愿意管些闲事了,竟让人招架不住,将他当了天降的佛爷,记不了一辈子,也是一时半会的活菩萨。这时候他对人也是极好的。他也为受气的丫头讨说法,为伤了人的农家掏银子,为撞上他的乞儿摆酒菜,那些在黄安两家阴谋之下惨死的花女伶童,他挥挥手叫人将七零八落的身子整容换装,一一埋进了铜钱入册的新坟地,在警察局验过尸的无名氏,他也给立上无名碑。

    宁致远也是由此才想着,他不是个黄天鸣一样的恶人。黄莫如既坏也恶,但确实像他猜的那般,是有心的。

    正主儿自己倒是轻巧,他说,那是黄家大少爷该做的,我做给人看,别人爱看,我却不见得爱做。

    小霸王才不傻,抵着他的肩膀揭短:你这黄大少,你心里不想,谁人能强得了你?你就是在这黑屋子里憋太久了,遇见光亮却不愿意拿出真心了。

    黄莫如那时就抬手盖住宁致远的眼,用手点一点他水润的嘴唇。吻着吮着,不再让他说这些戳心的话。

    于是乎真的成了枕边人,小霸王才知道这个正经的大少爷,内里到底藏了多少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他嘴不闲着,除了说情话还要点春火;眼不闲着,除了看羞了人还要勾着人;手不闲着,除了抱着人还要制造疼的痒的说不出口的官能感。

    宁致远觉着自己就是他怀里的一只猫,眯着眼瘫躺着,软筋软骨的任着黄莫如解肢剖驱,从里到外,拆吃入腹。

    他不敢说他是知己,尽管他拿着他的死穴。他想着如果能再了解他多一点,可能真的能触碰到那颗心里,被冰封了、还没化开的核。但是上天没给他继续纠缠的机会,他现在就是想摸一摸那面容,都是笑话。

    宁致远有时在想,回来有什么意义呢?相闻不能相见,相见又想相亲,痛苦顺着死亡的事实延续,绵绵戚戚无穷尽,甚是悲矣。

 


    黄莫如将精油香露挨个闻了看了,还想拿起来细看,又想起宁致远说过,不稳定的半成品不能轻易触碰,就是极轻微的震动也会造成影响形成反应。

    他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站直身子,观察了左右,见到帘后的什么东西,便将锦盒拿起直直走过去。

    那是一张檀木凤床,放在暗室的最里处,绯樱帘幔两两分束,正对原本睡仙床、现在岫青案的位置。

    宁致远眨眨眼睛,他也不好嫌弃宁爹老不羞,毕竟他和黄莫如也躺过滚过。那时候香雪吟还不是一动不动的做旁观,结果将他吓得直往黄莫如怀里钻。

    黄莫如很是怀念的用手摸了摸床面,宁老爷确实讲究,这金丝锦缎比之黄家出品的天字缎还要细密滑润。想着当时宁致远红着耳朵抱怨,都怪这料子太滑,才叫他小霸王在黄莫如身上栽了跟头。

    昔日翻来覆去想来甜蜜的双关情话如今怎么品道都是都是一把刀。黄莫如将锦盒放好,正待打开,头顶上方响起笃笃之声。

    宁致远歪着耳朵分辨,撇撇嘴,是福临。

    黄莫如走到楼梯那里,上面福临的声音闷闷的,又压低了音量,说黄少爷,祥记糕铺送回来的东西我给您拿来了。

    是那块沉香。

    宁致远就好像又闻到那香灰独一无二的味道,想起黄莫如一直带着香囊,便又觉得压抑烦躁。

    黄莫如倒是很有余裕,他将沉香妥善放进宁昊天收藏稥器材料的白银柜里。再回来继续开解他的锦盒。

    在旁边看着,宁致远不出声,抿着嘴心思起起沉沉,当黄莫如将白瓷柩盒拿出来,他是彻底忍不住了。

    “黄莫如,你当下不把今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明白,小爷我可是要发火了。”

    黄大少手里停了停,并没理他,又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香囊,小心翼翼将那里面的香灰用无名指沾了一点出来。

    他手指秀长,平日里拿惯了茶棋箫琴,摸遍了玉绸天丝,更是在爱人耳后肩头流连不去,那么好看风流的。

     宁致远敛着眉,他出手压着黄莫如的手腕,尽管这动作毫无意义。但他知道那瓷方绝不是瑞蚨祥的伙计做什么好事,他若猜得没错,那是他……棺木里的东西。

    他声音压得沉,涩抑艰难的又唤了一声黄莫如。

    眼前人终于回过身,他不能辨认宁致远的所在,只能用一双沉静的眼睛在虚无中渴求着,宁致远想要将自己置身于那温柔的伤痛里,却被狠狠钉在原地。

    “致远,你就不曾想过,为什么你能回来吗。”





——

十月会很忙,还有肖奈和项允超想要写一写,希望速度会不太慢。

将之前的tag整理了一下,感同身受,照顾一下有洁癖的读者吧。

标签: 咩喋 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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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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