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香似远 叁 肆


 

    宁致远一时失言,让黄莫如笑了好一阵,他越是气着恼着,皱脸撇嘴,对方便越是开怀痛快。两人从茶楼出来,嘻嘻哈哈的顺着城河,黄莫如手上多了个青布盒子,也有些笨重。

    捂他的嘴也不管用,他也不必顾忌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劲儿的在黄莫如身上又拉又扯,对方也丝毫不受影响,简直要笑弯了腰。

    小霸王一咬牙,猛地推开他,黄莫如毫无动摇,反倒让自己退了两步,宁致远双手收进裤子口袋,长腿站定在河边。

     “你若再笑,小爷让你的宝贝统统滚进河里去。”

    他是真的生气了,眉眼都添了少见流露的冷峻。

    岸上的金丝文柳轻摇缥缈,那从枝条内里泛出来的黄翠,被风荡着,成了迷乱人眼的幻障。

    黄莫如渐渐收敛了放肆,也面对河面,他紧了紧手里怀抱的竹节,缓缓呼了一口气。

    “你本来说的也没错的。”

    宁致远翻了个白眼,抿了抿嘴。“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伤春悲秋。就算前缘多少磨难,过去的事情是已经了却的恩怨,事到如今,你我之间恐怕就连那戏文里的人,都是要羡慕的。”

    他说的理直气壮,无所畏惧。凡人眼光、世俗规条,他不是不放在眼里,却是相信不必害怕。他们未做错事,只是追求自己的心,究竟有什么天理不容。

    黄莫如依旧望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了进去,宁致远泄气般叉着腰,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那小石块动也不动,让他心思更沉,重重的闭上眼。

 


    两人离开城河去了百年字号的糕点铺,宁致远好甜,看着模样讨巧香味扑鼻的各色点心,自然心情也就缓了缓。

    同样是大少爷,他和黄莫如那种读书用功万事体面给家里做门面的可不一样,宁老爷真真把他当宝贝养。他好甜喜甘,自然也就怕苦怕涩,好懒作不上进,自然也就怕累怕疼。只可惜饶是他聪明伶俐把自己亲爹哄得团团转,也还是因为一场血恨家仇的感情受尽了疼受尽了苦。

    黄莫如现在也苦也疼,宁致远明白。他偷偷看黄莫如细心专注的挑着糕点,月白云纹的秋桑色长衫松松贴住细长的身材,他侧着半边身子,在掌柜端来的案盘里捏起一块露芝糕小口的尝着——以往这种时候,他也会托着手帕递给自己一块——他的前发丰厚,抹了适当的香膏,有一缕不守规矩的自己垂下来,宁致远就想抬手帮他撩上去。

    大概是馅料做得不合口,黄莫如只尝了一点便扔进旁边伙计的托盘里,选了之前常吃的几样,才用掌柜备好的水洗了手。他的汗巾自然也是整个青云镇最好的丝料,上面素色的针线绣着两人的名字,宁致远有些发愣,再回神他已经自己沾了水将头发捋得贴实了。

     “黄少爷,我看您东西不少,让伙计给跟着您支应着?”

    掌柜收了票子,送人到门口,还是很有眼力。

    “小爷家里缺个跟班吗,就是想自己清静才不让跟来的,添乱。”宁致远瞥了掌柜一眼,也不理黄莫如,自己就跳到街上。

    “不用了,倒是差个人把东西帮我送回宁府去。”

    “啊?宁?诶、好。”

    黄莫如将沉香盒子给子掌柜叫来的少年,到了宁府总管收了自然会有赏钱给他。

    早上出门天空晴朗,明日高悬,风也柔和,现在渐渐云彩多了,天边漫上来的青色带来阵阵凉寒,毕竟时节还早。

    宁致远猜不透今天黄莫如是什么心劲儿,昨夜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往常一样洗浴熏香早早就睡了,早起却穿衣打扮郑重其事,想必是要见那个白头发香士,可他刚把沉香送了回去,这又往城西走,难不成还有什么白胡子老头等着他?

    黄莫如自己突然笑了笑,眼睛弯成星月。宁致远好奇的探过脑袋,几乎贴到了他脸上。

    “黄莫如,你笑什么?”

    “我笑你明明想知道,却不肯开口问。”他声音里都是笑,嗓音压得很低。

    宁致远讪讪得有些脸红。“我问了,你倒是能告诉我?”

    那人大开嘴角,拖长了声调。“恩~不~说~”

    趁着宁致远还没跳起来,他又自顾自的往前走。“是件好事,我却怕它。”

    “怕变坏事?”

    “怕他成了,我更贪心。”

    拿小爷消遣呢,宁致远嘴巴瘪着,腮帮子都鼓起来。

    看看天看看地,黄莫如在前边的巷子转没了身影,宁致远也只能追上去。

    黄莫如跟敛百家饭似的又从一件高门楼的铺子里拎出个锦匣,宁致远赌气来晚了,没能将里面的东西一窥究竟。但这铺子他知道,是瑞蚨祥在青云镇的分号,专为采办黄家茧丝设的馆站,所以锦匣里的不是新鲜的制丝版样,就是黄莫如在总号定的成衣。

    一个公办一个私差,看黄莫如今天的做派,应该是后者。

    宁老爷是个开化明理的,治家致财都吸收了不少洋人的做派,宁致远自然也受熏陶,他读的洋学堂,学过洋文字,吃的用的没有一样不是洋字头。要说穿着,除了小时候亲娘还在的时候,穿过几身颜色清亮秀气的袍褂,随着年纪长大,好美的劲头儿越来越盛,早早就换上了最新式的西服套装。

    但是他承认黄莫如这样穿是好看的,长衫是风度,短褂是严谨,那一股子书生风流又学问老成的气态,拿捏得真是好。说白了黄莫如就是他们黄家对外招摇的招牌,虽然他那个黄爹不是什么好人,做出来的东西却是一顶一的。那个整天穿着立领学生装的二少爷就不行,宁致远看不上他为宁佩珊唯唯诺诺嬉皮笑脸模样,白面肉包子一个。

    这锦盒比那沉香还大,好在不多沉,黄莫如前边慢悠悠走着,宁致远有些烦了,扁着嘴叫他。

    “你这出来到底绕什么花会呢,早餐一碗莲花粥,你不饿,小爷我都饿扁了。”

    黄莫如回头站住,嘴角的笑意很敷衍,“一会儿,一会回来去寿香楼,吃你喜欢的凤蝶酥。”

    “不是小爷我吃,是你吃。”宁致远翻个大白眼,迈开长腿急匆匆的往前走。“快点快点,磨蹭死了。”

 

 

    城西的风景并不多美,护城河绕了一圈通向千里之外的大江大河。边岸的芦苇生的荒凉,就是冬天也是覆着雪的潦倒。宁致远初次来到青云镇,被那大山里从来不见的细雪着实惊艳了一番,魔王岭终年翠叶红花,空气被花香草香填充得容不下其他,他那时也不知道雪是冷的,自己好玩穿着佩珊的裙子出去逛,在人家书馆香道场上上蹿下跳,惹了祸往回跑,一路披头散发,更是冻得他高烧三天下不了床。

    他那时遇见黄莫如,就亲亲热热的把这个眉眼仙人似的人认了兄弟,谁知道这个兄弟心心念念的是哄他拉手亲嘴,顶着一副温润亲和的面具在锦床上逼他许下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太短了。短得他不够看尽这人世间的雪,闻尽这爱人身上的香。

    黄莫如提着一边长襟,在草陇上走得很小心,宁致远脚下灵活,三跳两跳跑到黄莫如前边,抬眼看见远处有叁叁两两的人往进城的方向走。

    “今天城西有什么热闹?这些人们怎的都不高兴?”

    他问黄莫如,一边还疑惑的仔细观摩紧挨着他过去的那些大娘子小媳妇,有人脸上挂着泪,红着鼻子眼角,有穿着短褐的小孩子抽抽搭搭的吸鼻子。

    黄莫如站定了,过去的人有人认出他朝他行礼,也有人远远拉着自己的孩子警惕的绕开。他站得笔直,宁致远觉得他真就成了一棵光洁挺拔的月光松。

    一阵青雨从天而降的飘来,像是细密的筛罗线,毫无预兆的阴凉爽冷,带着莫名生出的清寒气,那春阳融暖的世界像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瞬间吸进肚子里了,片甲不留。

    人们小跑着远了,就剩下黄莫如,眼睛眨也不眨的,在这顷刻就青烟飘渺的天地里。

    “今天是清明。”

    黄莫如眯起眼,方俊鲜明的下颌抬了一抬,他还是笑着的,倾身向前走。

    “该上坟烧纸了。”


 

    小时候宁致远跟着宁昊天下葬娘亲素云的时候,去过宁家祖坟,但只就一次,之后每年春秋祭拜宁昊天只有自己回到青云镇,他和佩珊都是在宁府的祠堂上香磕头。所以他对于什么时节烧纸,什么节气送寒衣,一概不懂。人家墓祭也是要讲究排场人头,可宁昊天却不理会,年年都是自己一个人,想来他那时的神秘,也就是后来黄宁安三家的混乱故事了。

    黄家的祖祠远在湘南,他们一家是在黄天鸣这一代才落脚的青云镇,黄天鸣死得四分五裂,黄莫如将他从警局领回来,只装了一个冬瓜大的布袋子,恐怕手脚都不齐全,黄慕云自己做主半夜里将他们爹烧了,黄莫如也云淡风轻不闻不问。

   城西的坟地是新老混杂,更早前这里只是乱茔一片,后来民国了,上面的县官差人划了归属,各家各户有名有姓的就迁回自家地头,没有追溯的,就也敛圆了聚在一块,派个精明道道的老头儿守着,再有棺材进来,竟是要写文书收铜钱的。

    黄莫如不去这里,他要去的地方是一片树林,是他个人名下的林地。这江南小镇有这么一块平整地方很难得,有杨有柳,有竹有松,托宁家香谱里植木养林的福,这方小天地阴阳冷暖调和得正济。

 


   宁致远没有入祖坟,黄莫如拿着他生前被亲爹痛打的血书字据逼着宁昊天毁了整个青石布阵的家族墓。

   宁昊天直到吐血身亡也没能从黄莫如手里将宝贝儿子换回到自己身边。

   所以黄莫如将致远葬在这片林子里,平墓不坟,种下一围湘竹,也为自己留了一尺宽的地界,只求日后相伴相随。

    其实现在宁致远也在陪着他,他知道。

    他听得见小霸王每日间神清气爽的高谈阔论,两人独处时柔情含赧的轻声细语,一个转身一个颔首,饶是气着了小脾气上来也不过是落后了隔个三两步,再弄出个什么丁玲桄榔的动静。他就是一道泠甜潺冽的活泉,不会静着,他总是要告诉黄莫如,我在呢,在着呢,一直都在。

    “恐怕是那戏文里的人,都是要羡慕的……”

    宁致远说的没错,梁祝化双蝶,焦刘成越鸟,他们两个至少还活了一个,那口齿灵利的小霸王不仅可以在这世间继续聒噪,更没变个报喜鸣福的彩羽畜生——他们总该是知足的。

    可黄莫如在他话语里听见的不只是劝慰,还有连宁致远自己都藏掖不住的、那是寂寞还是凄凉啊。

    黄莫如不甘心,他从来也不是好应付的。他有时候不明白宁致远的小脑瓜里,自己是个温文尔雅的好书生的形象是怎么来的,他对他坑忙拐骗怕是都做了,身心智慧都叫他吃干抹净了,在这个小少爷那里,却还是趾高气扬的永远压着安逸尘一头。

    也不是。

    宁致远默许了他在三家父辈的阴谋里的所做作为,原谅了他在水深火热中的袖手旁观,更接受了他在举步维艰进退两难时候,将自己近乎羞辱的抢占。他的心计他的谋算宁致远从来都接受,他只说我的心向着我爱的人,我当然听从我的心。

    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心。

    所以和将挽救三个家族中无辜者的责任揽在自己肩上的宁家大少不一样,黄莫如的眼中始终只有两件事——将宁致远据为己有,将安逸尘置于死地。

    黄家牢笼的灰飞烟灭,搭上宁安两家支离破碎,他不在乎。傻弟弟黄慕云是死是活,致远血亲宁家父女是死是活,陈尸多年的安家夫人是死是活,他无所谓。宁致远既已为了他被父亲打得吐血逐出家门,那这世上与他有干系的,就只是自己黄莫如了,他要拊掌大笑呢。

    至于安逸尘,他恨他在这桩祸事里不仅仅是个纵火者,更是利欲熏心妄想将宁致远从自己身边带走。

    谁都不是干净的,龌龊的不只是我,你也一样。

    好在最后更恨他的,不是黄莫如。宁致远死得一了百了,黄莫如就是将安逸尘千刀万剐,也没有他自己给自己那一刀更悲惨。

 


    宁致远回来那日,黄莫如还在床上休息。

    他失魂落魄了那些天,见到宁佩珊和黄慕云在池水边阳桂下牵着手抱着肩柔情蜜意的说着话,他简直要化身厉鬼向这两个自始至终都是“清白无辜”的人去索命。宁致远将他们护得周全,他却看不了。

    他踉踉跄跄的回去自己房里,他还想拿起宁致远留下的香粉香蜡摆弄一阵,却头重脚轻,连手也抬不起来,只好倒回床上。

    在朦胧间,也不知自己睡了多少久或者是否睡着。而此时的眼帘之外,宁致远就已然坐在床头,看着他了。

    “黄莫如,小爷我看你睡了两天,若不是还知道睡前喝个红参桂圆羹滋补滋补,你是打算就此睡死了吧?”

    就好像根本没有那些蓝白置灵的时日,嫣明亮丽的小霸王就从没离开过。





——

陈队长好苏。

 
标签: 咩喋 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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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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