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香似远 壹 贰

 

    寿苑的戏楼总算倒了,黄莫如站在围观议论的人群之外,远远看着。

    那楼不算久,也说不上是新,楼里虽然都是些不入流的潦倒戏子,没有名角大腕,但也因为宁家少爷的脾气,镜花水月般风光了不少时日。

    他垂了眼,沿着城河向城外走,手里抱着一节青竹,里面是几枝早放的春桃。

 


    宁致远在后面亦步亦趋,开始因为临街几家新添的铺子有些心不在焉。素陶的题诗风铃,花叶纸糊的彩灯,还有红红绿绿的纹绳扣结,都叫他翻来覆去戳戳点点。这些市井玩意儿经不得钻磨,他也就是猫儿钓鱼图个新鲜,他自己闲暇做个镂金香盅都比这精致复杂,默默挑个眉,一抬眼见黄莫如走得远了,他才翘翘唇角又追上。

    原本黄莫如一向走得很慢,他那个性子,是另一个格调的大少爷。谈吐温和儒雅,行事四平八稳,你看他眉目如画,也眉目含情,你再看得深了,那真的就是烟尘难及的一幅画;宁致远全是活的动的,仿佛一湾难甘寂寞的泉水,灵动跳脱,带着婉转流波的透亮,性子也急,潺潺不断流向远处。平日两人走着,他总是要停下来抱怨身后黄莫如的悠哉,或是干脆跑跑跳跳返回来拉对方的手。

    戏楼的事情让黄莫如沉着脸色,嘴唇抿得细直。宁致远摸摸鼻子,一双眼睛带着满满的心思,他一把揽到对方肩上,笑嘻嘻的趴在人家耳边。

    “不就是倒了个破戏台子么,有什么发愁的?”

    他用手臂挨了挨黄莫如的脸,轻轻巧巧的讨好哄他,可黄莫如不似以往那么好说道了,依旧沉重的垂着眼,好似刚才人群里的一片残桓断壁全然压在了他的两道眉毛间。

    “小爷当年在楼里请了你黄大少看戏,如今楼塌了不痛快,可看戏看得不就是角儿么,大不了小爷再给你把他老人家请回来。”

    他嘴上这么说,念头却也在脑子里转了十来个圈。那拾二春拾老板走得早,又身家清寡,现在早不知在哪个孤茔乱岗上唱黄皮呢,黄莫如若是把他的话当真了,那小爷只能使出看家本事,自配行头、充虞姬了。

    他这么胡说八道,自然黄莫如也不会应的,大少爷脚步停了一停,像是要回头看他,却也没有,丢下一句好重,就又仪态翩翩的走了。

    宁致远咧嘴笑了笑,颇为满意的竖着指尖搓了搓脸颊,哪有半分的不好意思。


 

    城河西岸和寿苑之间隔着一间书馆,是青云镇名头最响的茶楼,和寿苑的私晤不一样,这里琴棋书画禅茶香,讲究的是公开斗局百家争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雅名远扬的黄莫如是这里的常客,坊间流传的公子传说早在两人相识前就传进了宁致远的耳朵,但这地方明面上宁大少爷是不会来的,甚至很忌讳。因为人们都知道炼香世家的小霸王不务正业,骨子里却也高傲得很,万一在这地方输了场给香会主席的宁老爷丢了面儿,那整个青云镇都跟着尴尬了。

    这个点儿还早,四月的风还青,撩着窗上那一排招春帘,满堂都是说不出的净醒意味。端着铜盆的小厮刚往地面上洒了净水,黄莫如一进门,小厮就忙不迭地招呼掌柜。

    宁致远不知道黄莫如做什么,也只能探头瞪眼的憋着好奇劲儿在他身边转。宁爹说过,其实这里是个挖掘民间香道技艺和素材的好地方,可惜他身份不合适,如果当场被谁认出来,不合规矩也不成体统。这时候他便一脸哀怨的看着自家儿子,偏偏生个不孝子,比自己的名头还要大,想他去卧底搞情报,恐怕一露脸就是满城风雨和鸡飞狗跳。

    但事实上宁致远多贴心,亲爹的心思他比谁都知道。妹妹宁佩珊是个专掏棉絮往外扔、倒贴小白脸的绣花空心袄,他就是里外贴金衲玉、冬暖夏凉,兼具实用和实战的护身甲。刚从大山里的杏花镇搬回青云的宁家老宅没俩月,他就乔装打扮到这茶楼细细密密的打探过。

    结果是从此青云镇多了一段“花姑娘怒打轻薄郎,指艾为兰不识香”的美谈——他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到这地方玩耍了,尽管这唯一的一次也算不得多磊落,庆幸的是没有落下什么与宁家相关的把柄口舌,但总之,这是小霸王辉煌人生中的一处灰暗,令他想起来便是十二分的不得劲儿。

    黄莫如是来找人的,掌柜的把他引到二楼的香道场。说是道场也不过是一般茶室大小,参与众人效仿古人不备桌椅席地而坐。目前场内没人,宁致远坐不住,也不喜欢黄莫如来这地方,他宁致远虽然曾经鼻子不济,那怎么也是香道世家的继承人,华中香会主席的嫡子,黄大少爷舍贤求远,或者应该叫避亲求疏,让他心里拧了个包子般的大疙瘩。

    扁着嘴翻弄了一会瓶瓶罐罐的香具,那人也好似故意晾他,兀自背向他坐得笔直。平肩阔背,水黑的短发整齐梳顺,露出白净细腻的脖颈和耳朵,迎着排窗的光线,周身是一圈柔和温婉的晕影。宁致远看得气恼,又不能真的上去对着那人咬上一口,气势汹汹的说了句我累了,就侧身倒在浅麦色的软垫上。

    他那么大的气性,竟也真的迷迷糊糊的睡熟了。醒来的时候房间放下了阳帘,燃了香,前调幽静持苦,后韵甘冽返平,散开后有种山林百木共惜星露的意蕴。宁致远皱了皱鼻子,辨出有朽木枯叶淡淡的酸涩,但又有一丝闪光般微小化开的甜香。

    花果娇嫩的甜味,放佛回忆般痴醉,在整体的木本香料里并不突兀,糅合得异常完美。他睁开眼,循着源头,就看到黄黄莫如手边那一枝桃花。

 


    宁致远顾不得房间里多出来个白头发老头和黄莫如说些什么,径自爬起来到黄莫如身边,抬手想把桃花从竹节里拿出来好好看看,又改了主意直接凑上前去嗅。

    竹节是春雨时节砍下的,所以质地紧润,皮肉散发着芳爽不断的青翠气息,桃枝浸着水,和竹子不一样,桃木是俏皮而生动的。桃花自然更胜,人面桃花,红却映更红。

    奇香萦绕,宁致远一时怔了。他望着黄莫如的侧脸,这个人他恐怕看不够。桃花好看,那粉簇在他左右却远不及他好看。

    他痴痴傻傻的看了一会,忽就垂了眼,默默坐正了身子。

    怅然了一刻,他意识到刚才自己应该是受到了焚香的影响,收整心绪,就好奇的往香席上去看。

    薄烟袅袅,这东西半长度,三寸宽厚,状如层石十分规整,颜色青中带金,纹理紧密油实,也许是块稀罕的沉香,可他竟觉着似曾相识。

    随着燃化,刚才醒来闻到的味道愈加浓郁,这算是醉人迷神的香类,并不适合平日衣着或者房内熏点,若不是黄莫如带来的青竹清水都有醒神的功效,就这香和那惑心明媚的桃花,此时隔着香案对坐的两人,恐怕早就伏案不醒了。

    “黄莫如,这是什么东西?”宁致远觉着奇怪,不如直接开口。

黄莫如并不看他,只盯着那木头,过了一会才沉声道。“这可是你的东西。”

    宁致远新奇。“小爷我什么时候得过这劳什子?”

    他看黄莫如也不似说笑,就又凑近了看着,神色难得的认真沉稳。

    “我派制香以花叶草本为主,木本香料虽气味高远但在祖师爷的香谱中只做辅香或附调,是个阻碍我宁家技艺发展的病结,我曾设想将此处通破发扬,可惜地域所制,林木可育却不利采香。”他啧啧叹了两声。

    “要说这沉香的精妙我爹是最知道的……”他灵动的双眼转了两转,狐疑的瞪着黄莫如。“莫不是你趁我不在,去藏室里偷了我爹的哪件藏品吧?”

    可是刚才也没见他手里拿着什么盒子家伙的,这么一块宝贝怀里袖里可是藏不下的。

    “教你胡说。”黄莫如小声吓他。想着宁致远那副讨狡黠娇巧的模样,这一早上的凝重沉闷,总算是笑了出来。他眉眼温润,平日里是春风拂面的雅致秀逸,这样一笑,简直傲顶的玉兰开出满树的暖蕊龙胆,灿烂雍容,给宁致远撒了一天一地的光亮。

    “这可是宁老爷亲手托付给我的,怎么能是偷的。”黄莫如眸子闪亮,有些微微得意,他向对面的白发香士努努嘴,示意宁致远看。

    那人一直闭着眼睛,全身松弛,看他手法娴熟,工序道法都在上乘,不过那周身气度与其说在运持香术,不如过更像是那些修仙道士在运功作法,颇为奇怪,但仙风道骨很是好看。

    宁致远虽表面上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实际却比常人更加的求知求学,这种不曾见过的神技完全吸引住他,直到这席香结束,还一脸意犹未尽,眼睛眨得那样慢,不甘心的咬着下唇,简直像只食髓知味的小猫。

    白发香士将剩下的沉香收进一个朴实的盒子里,用青布包好,反而将案上燃尽的灰烬收集起来,三重蜡帛一层银纸,放进一只精巧漂亮的流苏荷包里。

    那荷包宁致远却认得,是黄家绸庄的顶级丝质,绣织纹样也是特别的,要说世上独一无二,黄莫如有一只,他也有一只。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衣襟的西装内袋,这对荷包里原本放的是他颇为自得一款香玉,雕成了嫣桃雪兰的合欢牌,配上高白籽料的羊脂平安扣,绑的是黄莫如亲手做的真丝穗子。

    现在两人说好一世一对的香囊却一只换了香料,他自然是不乐意了。

    况且香灰虽是香,却不是给世间活人用的。

    宁致远按着胸口,冷下脸瞪着黄莫如准备发作,对面那香士却好像看得到他心思一般,朝他微微一笑。

    宁致远浑身一震,心情更是差到极品。“奇怪老头儿,你笑什么?”

    “黄少爷。”香士不理他,叫了声黄莫如。宁致远只能皱着眉毛暂时压下火气,看他们到底做什么花样。

    “此香虽同神往,但用量有度,切不可心急冒进。”

    黄莫如点着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剩下的香木我不能收下,黄少爷情深义重,就当是我为两位之事略尽绵力吧。”那老头把盒子推回给黄莫如,接受的人惊讶的张了张嘴,眼睫颤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宁香士所知所用令我望尘莫及呀。”

    老头莫名其妙的感叹着,目光沉重绵长的落在那香盒上,竟好像里面是什么迷人心智的宝物一样。

    宁致远心想,这大概说的是他爹,可这老头不地道,既然说了不收谢礼,干嘛还要盯着不放,照黄莫如的性子,见他这样肯定会是双手奉上了。

    欲擒故纵,老不羞。

    意外的是黄莫如反倒没有客气,将手放在盒子上,也是珍爱留恋的模样。

    “这香灰……?”

    黄莫如没有把话说完,那老头点点头,全是了然神色,让宁致远更是讨厌。一转脸,皱着鼻子毫不避讳的哼了一声。

    “我想宁少爷天格聪慧,略微钻研,是难不倒他的。”老头说着对表情甚是嫌恶的宁致远拱了拱手,便起身走了,也不拘礼数,倒有几分潇洒。

    这到底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来我往打哑谜,后来还扯到自己身上,这整整一个时辰,他小霸王除了看一场还算精彩的香道表演,完全无法融入这其中的交流。宁致远耐不住的站起来,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的瞪着黄莫如的发顶,恐怕都能烧出一个洞来。

    “你们唱什么文雅戏,这劳什子不是什么好东西,黄莫如,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又不去做坏事。”

    “那倒是新鲜了,这香灰还能做什么好事?”

    “致远,你信我,我不害人,也不害己……更不会害你。”

    黄莫如仰起脸,只看了一眼便又垂首回去。

    他脸上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哀凉和萧楚。宁致远不喜欢,也不痛快,他希望黄莫如一直是笑着的,应该说一直是快活的,就算心有伤结,但他会一直陪着他,至少现在还在陪着他。

    宁致远一时哑然,他忽就软了下来,眼神四下闪躲着,眼角就盈盈润润的红上了。

    “你自然是对我做不了什么坏事了。”

    说完自己诡异的静了一静,那红润就瞬间染满了双颊,生出种别样的意味来。

    黄莫如开始也没在意的,只是沉默,而后一转脸看到那桃花青竹,品出些味道,顿时一扫忧郁,摇着头笑了许久。





——

试水。随便写写,喜恶自便。

 
标签: 咩喋 黄宁
评论(3)
热度(23)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你走过暗夜与晨曦 赤脚褴褛 身披恶血与獠牙的战甲

© 銀白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