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允超没有回家，手机也一直关机。徐峻被肖奈一天又一天堵在停车场，支支吾吾除了自责和不停用纸巾擦汗，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天，美人和猴子的人脉在天宇搜罗打听，晚上，肖奈就在项允超的楼下等人，将近十天过去，没有结果。
中途肖奈在一个项目合作的酒会上见到这段时间同样鲜有露面的项允杰，肖奈径自穿过人群向他问起项允超，他却笑着说，你们不是经常联系？
直到肖奈重新见到项允超的时候，是半个月以后。他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以一个完全不像他的样子走在外白渡桥上——
他牵着一个八九岁男孩的手，男孩又牵着另一个年轻女人的手。
肖奈开着车，几乎忘了自己开着车，向着三个人走来的方向。项允超看着江面，男孩却一直兴奋的和他说话。肖奈突然意识到项允超已经在视野里消失很久的时候，他险些撞到从黄浦路上过来的出租车。
他将车停在浦江饭店，也穿过路口追着那三个人。他根本来不及嘲笑自己的紧张，他几乎肯定是项允杰发现了什么，不论是他们两个的感情，还是项允超的私人事业，项允杰都会爆发。
愚公说，项允杰有个8岁的儿子，和前妻生活在巴黎，而他的现任太太，也曾经是项允超交往了十年的笔友。
这些是项允超没有提过的。肖奈知道项允超对父亲认可的执著，对大哥能力的憧憬，对项氏、对台北的感情；知道他的报复他的不甘心，知道他有一位被两个人忽略的未婚妻。
肖奈忽然想，项允超在他面前可能永远也无法变成透明的，不是他的心不情愿，而是他自己会抓住那些朦胧隐晦的阴影不放。
项允超见到一步步走到面前的肖奈，就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他对身边的女人说，这是肖奈。
方咏咏下意识的睁大了眼，可她还是和肖奈握手。项允超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向肖奈说，这是小念，我这几天陪大嫂去巴黎接他回来。
肖奈沉默着，他甚至生气，可他的情绪像是被项允超无形的屏障隔绝。项允超垂下眼，他对方咏咏说，我们走吧。
肖奈想要拉住他，鬼使神差的，他几乎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以新倩女幽魂官方的名义，肖奈在这十几天里向项允超的游戏账号发过礼包邮件。他几乎时刻要拿着手机查看通知栏的最新动态，他相信他们的默契。在这次见到项允超之后，总算等来了回复。
第一封回信只写了他的名字，肖奈。
这两个字的语气，就和平时他念着他的名字一样。
肖奈静静的看着两个字，看着另一端不知接下来会说出什么俗烂剧情的项允超。
这五封信文，像是一句一句缓慢而多情的讲述一个戛然而止的故事。
我结婚以后，大哥答应将他手里天宇的股份转给我。
小念也会过继给我。
我相信，这样的决定，不止我，你和我哥，都能明白。
下周我就回去台北。如果以后有机会你过来这边，希望我可以做你的向导。
对于肖奈来说，从小到大，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让他真正的感到可怕。
事实上他才是可怕的那一方。
他自信、冷静、沉稳，永远心有成竹；他举止优雅尤有教养，和游戏里的白衣琴师如出一辙；他的选择和决定不会被质疑，因为他有巨大而丰厚的智慧和对抗压力瓦解苦难的无穷能量；他从不怀疑自己想要的自己无法得到，别人这叫做狂妄，肖奈却是贵在自知之明。
他考虑过家庭、父母，但他更多的，还是认为这些能够在他的控制之内。
只要他想，只要项允超想。
但这一次他高估了自己。
他明明一直知道对项允超来说最重要的事物和他不一样，他想要的，现在项允杰已经给他了。
肖奈久久的沉默着，脑海中响起无止尽的苍白的嗡鸣，一个人在明亮安静的房间里体会着他的人生里实在难得品尝的情绪。
项允超更像是利用了他，和项允杰交换了条件。
由奢入俭有多难？肖奈想起在球馆再次见到项允超之前的两个月，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那将是他人生中最后的轻松平静——在此之后，他不可能再回去不爱那个人的时候。
肖奈保持不下线玩了很多天的游戏。每日签到福利一闪光就被领取，在线时长又一次打破大神曾经的记录。猴子和愚公在线上试探的和他说话，说来说去就被一笑奈何绕进圈子去打野战，不然就是刷材料，敏躲拉角度，补控魅惑操作依旧登峰造极；现实里每天按时上下班，打扮的人摸狗样，一尘不染还喷香喷香的，美人开车一路跟到他回家，大半夜的把家属KO叫过来抱着笔记本装在线陪杀陪虐人；几个人一接头，觉得他们老三除了沉迷游戏之外，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起码神志清醒，你看他走路不撞墙，捡装还贼溜，怎么夜不能寐累得身体被掏空的就是他们哥几个？
更要命的是，肖奈又开始天天带着芦苇微微满世界腾云驾雾看风景秀恩爱撒狗粮了。
微微女神是个很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儿，但是又叫人想不明白怎么会等了大神这么久，世界上围观俩人名字每天捆绑上电视掉装备的小号们看他俩跟看傻白甜偶像剧似的，就差公然出现CP粉和后援会帮派了。
对此肖奈本人甚至还提议，下次服务器联赛可以请芦苇微微做形象大使特别推介一下，让众人很是目瞪口呆。
项允超成了避而不提的话题，之前在天宇安插的耳目的毫无作用，猴子愚公也只能陪着老三在虚拟世界风光无限大杀四方。美人有时还会飞到FClover当时散队做旗子的地方，看看被项总安利成功的云海变幻，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有一片高高在上银白色的衣角，还有冷蓝琴弦的隐隐荧光，就默默的隐身回城，再没去过那里。
肖奈一直这样放纵着自己，连续熬夜也好，装作风平浪静被兄弟牵肠挂肚也好，但就像一枚拉紧的橡皮圈，总有一刻要弹回来的，毕竟施力的是一双尚且冷静的手，还没到兵刃血肉的地步。
将近晚上十点，他第一次关掉电脑穿着卫衣运动鞋慢跑去附近的体育场，已经入秋的上海，风里带着混沌江海的那种潮冷，几个场地上打球的人早就散了，黄色的场灯高高的照出一片交错的空旷。肖奈在长凳上坐着，望着篮筐下一颗被人遗忘的篮球。
他没在发呆，所以他发现渐渐有人来了以后，就已经想回去了。对面走来的人捡起地上的球拍了拍，在逆光下看不清模样，他朝肖奈歪歪头，颠了一下手里的球。
肖奈摆手拒绝了他的邀请，站起身的时候，就被人勾住了肩膀。
相比起在这里纠缠，他们显然更想安静的将人带走。
远处的那人在悠然的投篮，夹着肖奈的男人说，别动。另一侧紧挨着他的人已经用利器贴住了肖奈的腰。
肖奈是没动，但是他也没有顺着对方的意思挪动脚步，刀锋隔着一层布料还是冰冷的，两个人看似玩笑的大力搡了他一把，让他向场外走，肖奈只转了身，第三个人牢牢抓着他的手臂。
他们似乎对肖奈的态度并不意外。
肖奈垂着嘴角，他冷冷的说，你们要什么。
挎着他肩膀的人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也不是说话的人。
话音刚落背后一只手就要砍他后颈，肖奈有防备闪过算是有惊无险，但胳膊被扯着，小腿被顺势踹了，沉默阴狠的拳脚相向就再也躲不过去。
肯定不是对手。虽然肖奈长手长脚灵活矫健但在这种一对多近身打斗全不占优势。他被围得太紧，只要拉开距离，就能胜算——更何况凶器只是威胁，打起来之后他们根本没打算用上。
混乱中有人想拽他的头发，原本已经体力不支，肖奈一仰头下巴就扎实挨了一拳，昏天黑地的两步踉跄，再也站不稳，又重新被扭住臂膀。几个人纠缠没有离开原地很远，最后逼过来的人影恍恍惚惚，他身后明亮的灯光在篮筐的空地上像把更尖利的刀刃，带着曝光过度的炽烈光斑烙印在眼底。
那里被白光吞噬的轮廓，比身体真实痛感还要让他呼吸难耐。
肖奈——！
远处呼喊着他的名字，急切又凝重的。肖奈猛然间爆发了不顾生死的气势。他曲臂撞开身边的人，突破了一个豁口，对方没想到他落败之后还有奋力一击，可是依旧反应迅速，紧紧钳制住他，只想尽快将人带出球场。
但随后就有人在外围喊着“警察！不许动手！”夹杂着混乱的脚步声“散开——”
歹徒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人从身后受到乱棍袭击，在应对之前，来人已经抓住肖奈带他冲出去。
三个人一口气跑出很远，KO紧紧攥着肖奈一条胳膊拉开车门，几乎把人甩进车里，肖奈挣开他，摇晃着退了两步，看着他们。既是惊魂未定又难以置信。
美人又去拽他：我唬他们的！走啊？！
肖奈反而又退了一步，摇着头，转身就往回跑。KO也喊他：肖奈！
他置若未闻，身影在路灯下穿过，像是穿着人类衣服却丢了一半灵魂的稻草人。
项允超没想到肖奈竟然还会跑回来，他站在球场中间，有人将之前投篮的男人按住，显然他负责望风，也第一个被放倒。
肖奈喘着气，他在真的见到面前人之前也不确定，不确定那时候听到的呼喊是项允超。他只是对着一个严重模糊的幻象而生出无限的憧憬，冲动的跑回来也许是让自己死心，然后自投罗网。
项允超的表情很是惊讶，又几乎是苦涩着无奈，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明明动摇着晃动了一下想要走过来，又僵硬的改变主意，保持着一个不想做多瓜葛的姿势。或者是他也不知道怎么还能有所瓜葛。
徐峻戴着黑色口罩，弯腰驼背的不敢做大声说话，看起来比刚才的匪徒还形迹可疑。他叫肖奈，肖总，你还是赶紧走吧。
肖奈才回过神，看看他看看被控制住的几个人。他已经忘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脑子里还是那五封言简意赅又可笑的邮件。还有愚公说，项氏天宇副总的订婚宴，台北改成上海了。
肖奈伸手去握项允超的手，被躲开了，逆光转换，他看到项允超脸上的淤青，嘴角还是肿的。
他拽起地上的人就狠狠打过一拳。对方伏在地上，也不挣扎。
徐峻赶紧拉住肖奈，有监控有监控……
项允超眨眨眼，肖奈脸色冷得结冰，绝对比鬼魔特效下的一笑奈何爆发还要可怕。
肖奈觉得自己也许一辈子的杀气暴戾都在此时此刻要叫嚣着宣泄出来。
项允超说，他没和我动手。
你先回去吧。这边我来处理。
肖奈双眼炯炯的回看他，目光简直在他受伤的皮肤上粘成一层流连的纱。压着语气对着后面追上来的美人说，报警。
美人楞了一下：啊？
徐俊也劝，报警可能更麻烦。
KO看得出来气氛尴尬，他把车钥匙递给肖奈：是要报警，但是既然能留下人，也不差一时半会儿。肖奈你先带项总回去整理整理，休息一下。
他侧身挡住想插嘴异议的徐峻，徐先生，麻烦你带着人跟我直接去派出所。
徐峻瞪着眼小心翼翼看项允超，主人不说话，犹豫再三点了点头。
接过钥匙，肖奈拉住项允超，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霸道的拉着他上了车。
一路上两个人都安静。项允超看着路灯流光，映过车窗，轻轻笑起来。
肖奈就好像被冻住一样。
